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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心灵史》*第06章 沙沟诗草*
nu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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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沙沟诗草*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
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
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
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
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
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
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
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
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
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
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满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
尽管哲合忍耶已经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居于黑暗唯求恕,真主颁赦东方明。
沫浴更衣复初景,礼拜感赞谢大恩。
有时他怒面问天,诗中有激烈之句迸溅:
十有八年少动静,莫非灵魂亦无知?
不急公愤有私恨,然何哑哑无声息!
陇山无情将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无一成!……
他独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沟黄土。他独自缓缓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复过黑窑洞,忆昔当年来沙沟。
骞一小驴驮行李,开平查李三人随。
沿途不敢令人晓,进庄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经艰苦难尽述。
后生不肯学前辈,欲望奢侈成惯伎,
老成凋谢鲜有继,天不生才奈并何!
旧日侍从皆脱凡,今朝出行无故人。
抚今追昔心感痛,睹景伤情泪潸然。
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穆勒提,一个个脱凡离世。他不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亲密者。开平
阿訇和查、李二人,尽管忠实地守护着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众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关川诗,在“黑窑洞”之后,“黑窑洞”一诗尚写于壮年。但是老年的他并未
因时光而获得安宁,壮年的他也未因来日方长而情骄志满——伤感和不安,永远地笼罩着他
的诗。这种诗性,令我沉思:
关川起身葛家岔,心烦意乱不安宁。
猛忆蒙尘所经地,目睹心伤泪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荣耀到此间!
先人积德后人享,富贵勿忘艰难时。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长的一首长诗,是写给他的挚友和学生、著名的云南穆勒提老何爷的。这是一首挽
歌,细腻委婉。“十八鸟儿出云南”之际,随着他逃离东沟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老何爷
追随着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这一次,在关川道堂者何爷落马摔伤,急救无效,突兀地无
常了——而几天前他本人的坐骑“大青”刚刚死去。极度的哀伤,绝望的预感,深深的内
疚,折磨着当时还在潜伏隐藏中的导师马元章。
他给老何爷办了隆重葬礼。先至西吉滩,再埋入沙沟坟苑。毛拉沙赫本人亲自给这位为
哲合忍耶拚死赌命、奔波一生的门徒站了者那则(殡礼)。导师穆勒什德的儿子们为老何爷
穿孝,导师本人宣布老何爷为自己义子。何爷家族从此姓马,与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
剧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渐渐稀少。马元章本人能够安排庄严肃穆的葬礼,但是不能弥
补自己难言的遗憾和心伤。
从亡五人已卒一,回忆绝粮犹寒心。
拌命舍生守绝地,主开一径复逢生。
微服徒步离虎口,闻信肩履来寻余。
追随五十有三岁,千辛万苦志益坚,
百折不回秉正气,为公忘私是素行。
腊月十一祭忠毕,十二侍余同出游,
十三中途忽堕马,息于关川麻乡约,
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渐愈常侍余,
十五惊闻汝归真,惨目伤心泪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厢房,
余于沿途被众缠,延至半夜方归家,
进门惨然泪难禁,掌灯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赏,何以讵遭意外灾?
哀哉汝死于跟余,幸哉汝死于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寿,素志未酬心难甘。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马革裹尸伏波志,禳星祈寿忠武心。
十六送殡人齐集,三个阿訇洗尔身,
一家三辈亲殓汝,道堂窑门站者纳,
一颗门牙摇半载,汝死前夕落口中,
余思此乃汝之分,殓时放于汝顶门。
因余无暇亲送汝,与汝永别心难安,
仁武奎衡弟兄辈,素服步履送沙沟。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极!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无力穷究的神秘异界。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
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
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
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
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
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
心灵。
*第07章 天问*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
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只因为我们被赶进了死角,只因为我们被逼进绝境,只因为我们一辈辈只能为打一个窖
装满浊冰堆雪、人畜吃饮一年,而再没有一丝气力读书认理——于是就只能用无常二字,就
永远无法知道原因么?
皇帝和刽子手,他大和他娘养他时,难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水么?他当娃不穿裤子闹耍
的时辰,难道已经长全了一颗黑心肝么?
灾难来时,怎就拦也拦不住呢?
太爷、爷、娃娃他大,现在是娃个人家,几辈子人举了舍西德的念,穿着血衣裳睡进拱
北山上——还要怎样虔诚呢?
春天一颗雨点没有,麦收被一顿冰雹毁掉。天只是万能的主的花园,为甚不驯服这残忍
的天呢?
听见了吗,我们辈辈高念的即克尔!
承领么,我们万千人洗大水跪雪地捧起茧子都磨碎了的两掌,乞求的都哇尔!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
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赎回易卜拉欣圣人亲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为我们出现?难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当那
只羊羔的前定,难道干罪行亏的公家才是幸运的伊斯玛仪勒?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乃……
※ ※ ※
民国八年沙沟太爷马元章实现进兰州的事实,是他对自己事业和生命感悟的结论。他果
断地向兰州进发,使哲合忍耶飞跃成为中国最强大的教派。
次年,民国九年即一九二○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
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芨滩窑洞中,在信仰的赞念中,
被突然坍塌的黄土高原淹没。
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
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
上。地震时,北京电灯摇晃、上海时钟停摆、汕头客轮荡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
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
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黄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
现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多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
次。哲合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
回了老家、归回了根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忆说:“刚刚礼罢了虎夫坦,毛拉正在念《穆罕麦斯》。我退出道堂
窑,突然觉得夜黑得不见五指。呼呼的北风吹来,浑身一阵寒噤。走到前院,猛听见西边轰
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房屋在乱响中全都坍倒。我赶快往道堂窑跑。跑到见道堂窑已经不
见了,只有冒着气的土。大家发现毛拉没有从道堂窑里出来。我就动手刨,那时谁也不知道
毛拉被压在哪里。有个被土块夹住没有打坏的阿訇喊:往这搭刨!太爷在这搭!后来刨出了
毛拉,但他已经归真了。”
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回忆说:
“第二天我去沙沟送太爷,冰消了,河水大。我过不去,迟到次日早晨才从冰上过去。
到了家里,看见多斯达尼还在刨人。我看见国瑞师傅,他手里拿着一炷香,步行着往前走。
当我随到坟上时,我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两旁。当时沙沟拱北已
给迎来了太爷。当我靠近归真太爷的坟圹时,我连上前向他道色俩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
能跪在他身旁,当时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说!那一天,多斯达尼都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只是痛哭。四下还震着,全部的房子都给摇平了。”
一九二○年的海原大地震,消灭了哲合忍耶甚至中国回教的虚荣、功绩和奢想,使之又
回归于自己的本质——穷人的宗教。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格拉(忠于真主的人),于
一九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芨滩道堂,——现在的西吉滩哲合忍耶满拉学校。逝后
先送沙沟拱北,后迁张家川宣化岗。他的遗骨经受的劫难,本书不予叙述。因为哲合忍耶任
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仅要为教门献身,而且要一直献出骸骨——这一点已经由前几辈人反
复证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进兰州”的伟业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沙沟和西海固穷乡僻壤腹地的。
从上一年四月初八开始奔赴兰州,在兰州上坟一百天,然后奔赴关川,一路尔麦里,直至进
入家乡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马营阿布杜·秀库尔叙述道:
我用了一生心血,用信仰的功课,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兰州传》。……九月二日
(民国八年)太爷从兰州起身,欢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十里路。三日到了马坡,这里有
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三十本。兴隆山道人跪迎太爷。又到了小马家;太
爷指点着:这个村是小马家,那个村是大马家,这里住道祖,那里住多斯达尼,讲了金县艰
难迁徙的往事。四日干尔麦里住下关营,五日至古马境,再到了关川磨米湾,尊敬地进了道
祖坐静干功的旧窑。干尔麦里,教胞马正信从八十里外为一行担来了甜水,关川一带只有苦
水。六日在关川,骑一个黑马,经过被害在四十六年的多斯达尼坟园。共有十一处坟园。七
日在关川拱北旁边念了古兰三十本。九月十日,走了铁葫芦庄子,在山顶为以前的牺牲者上
坟。十一日葛家车庄,九月十二日进了会宁城。后来骑着那黑马,过鹿岔沟,到黑窑川,十
八日到大坪。二十日那天,前往西吉滩。走了八十里,到了家里。多斯达尼围在他的周边,
就像婴儿依着哺乳的母亲一般。二十五日他到了沙沟坟园,一路上念着古兰经……
抄写这样的日程表也许太多余了。其实,我还节略了西马营阿訇逐日逐晚的宗教功课记
录。我两次逐日抄写沙沟太爷马元章进出兰州回到沙沟的日程表,是因为我感到了——他正
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归宿。这归宿,是由地震象征的——压迫和赤贫,是对官府礼遇、衣锦兰
州的否定。
多斯达尼们坚信不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也应该说:他至少有了关于死的预感。
真诚突破限度,灵感——不仅是作家的灵感,而且是人的灵感——就会出现。我本人、
我熟识的每个哲合忍耶人,都有过体验。
那么,历史和意义,就都有了重现的可能。
我怀念他。
身上天天带着纯洁之水,口中永远诉说着对主的爱,避开城市,走进荒山,使历史变成
情感,使低贱穷人变得高贵自尊——然后他走了。他一路匆匆,走向自己的终末。
我怀念他。
※ ※ ※
沙沟太爷马元章逝后,哲合忍耶的教务主要由其四子马震武主持。其他,板桥派在二太爷马进西逝后,其第十子马腾霭被尊为穆勒什德。沙沟、板桥两系中,还有一些教务的分理,兹不一一详述。
二十世纪即将结束。
万象都显示出一种似乎大结束和大开始、大生死与大抉择的倾向。哲合忍耶已经迫切地需要进步和总结,为此我写作了此书。
由于种种考虑,这部沙沟故事或者心灵故事,决定只写到这里就止笔。文学不讲究完整。比如关里爷、毡爷、曼苏尔都没有更多地对现代使用笔墨。《红楼梦》没有写完。鲁迅只写了散文和短篇,根本没有开始他的总结之作。
沙沟太爷马元章的光阴结束了,而现代刚刚开始。我也许还有精力写下去,但也许我的前定仅仅是这半部。
哲合忍耶的满拉们正在苦学准备。我把希望寄托于他们,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身上承担着更重大的使命。他们,或他们的晚辈。
我只是想说——读者们,我从未想用这些文字强求你们接受哲合忍耶;我只是希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在中国,为着一颗心能够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你们曾经相信过我独自一人时的文字,请再相信我站在几十万人中间时,创造的这种文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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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2006 4:52:19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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