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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共相残蒋汪有别,民国人文先秦风貌
李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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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共相残蒋汪有别,民国人文先秦风貌
就其隐喻意味而言,孙文死在谋求大总统的半路上。不知是撒手得过于仓促,还是太过专注于大总统之位,孙文逝世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国民党的后事。就连遗嘱都是由汪精卫代写之后,签字了事的。当然,也幸亏汪精卫动笔,否则,以孙文的草莽根底,恐怕还写不出“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那么漂亮的文言。就像毛泽东根本不把他的共产党放在眼里,随便发动一个文革便把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孙文也同样只把国民党当作自己成为真命天子的工具,至于这个党在他身后的命运如何,只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了。这可能是这类领袖和其政党基于彼此利益关系而产生的冷漠。相比之下,过去的帝王驾崩之际,最为关切的就是后事,于是有了众多的托孤故事,比如刘备之于诸葛亮的托付之类。对于政党领袖而言,手下的组织与骨肉之孤,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被孙文扔在半路上的国民党,一时间六神无主。幸好有个万众景仰的英雄偶像汪精卫,被众人推举为领袖,国民党才不致于分崩离析。继孙文之后执掌大权的汪精卫,虽然一时众望所归,但对国民党来说,毕竟缺乏孙文那样的凝聚力。汪精卫是一介颇有诗人气质的书生,还具有孙文其实并不具备的英雄人格。从精卫的自我命名中,可以看出此君之于古风的倾心。但这样的人物既缺少帮会大佬式的威严,没有老谋深算的运筹帷幄本事,又没有对历史的洞若观火,对政治格局的宏观把握。这些能力,倒是后来登上政治舞台的毛泽东,恰好全都具备的。
在中国现代政治史上,汪精卫个人生活的清廉,可谓极为鲜见。即便是后来的周恩来,都难以望其项背。两者早年都从理想主义革命家起步,并且都以革命的美男子著称,早年的汪精卫,确实对权力有过为一般政治人物所少有的淡泊之心。辛亥革命成功时,革命党人纷纷弹冠相庆,唯独汪精卫超然物外,兑现自己革命成功不为官的诺言。汪精卫不仅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而且英气勃勃,文采飞扬:“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四句行将就义的铁窗诗,清末民初,传诵一时。正是这样的超凡出俗气度,打动了清廷重臣肃亲王,说服摄政王免其死刑。开明的肃亲王,最后竟与这位朝廷死囚成了知心朋友。汪精卫的人格魅力,于此亦可见一斑。至于汪精卫和陈璧君的生死恋,更是有口皆碑的革命传奇,世人闻之,无不动容。
然而,政治毕竟不是审美,传奇只能与神话共存。一朝权力在手,汪精卫不得不按照所置身的政治环境处世。相比后来崛起的蒋介石,汪精卫缺乏应有的清醒。彼此同样承继孙文从苏联习得的列宁主义政治衣钵,蒋介石侧重其江湖本性,汪精卫执着于孙文的既定方针。蒋介石打着国父的旗号,暗中学习的却是曾国藩;而汪精卫却有类于七十年代末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凡是派,因循守旧,一切都按照先总理遗志行事。早年的理想主义,此刻变成了思维方式的僵化。这种僵化又以忠诚自许,凡是先总理制订的,全都照办。尽管汪精卫跟其他国共两党的领袖人物一样,对苏联顾问的颐指气使,未必惬意;但联俄联共,不可动摇。倘若说共产党在孙文手里,还只是初生牛犊,那么经由汪精卫的关照,得以飞速成长壮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汪精卫对于共产党,颇有哺育之恩。
孙文身后的国民党,鱼目混珠,错综复杂。而汪精卫又偏偏以最为凡是派的方式,重整了国民党。其中不仅偏向共产党的国民党左翼占有很大比重,就连共产党人也占据了相当的席位。汪精卫如此突出国共合作,把孙文的国民党,几乎变成了向共产主义革命倾斜的同盟。当时的许多共产党人,一时间都因此产生过经由国共合作、抵达革命成功的幻想。即便是毛泽东,在汪主席手下当了部长之后,也不无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无可否认,当时许多共产党人,都怀有强烈的理想主义抱负。其中不仅有陈独秀的《新青年》唤醒的理想主义气质,更有苏联的十月革命,还不曾显露出革命的残酷和肮脏,尚充满诗情画意而令人憧憬。憧憬是朦胧的,理想也是朦胧的。汪精卫及其国民党左翼领袖,就此与早期共产党人,朦胧到一起。一时间,彼此形成一团扑朔迷离的气氛,仿佛有个非常美好的前景,只需要磅礴的革命激情就可以抵达。这可能是国共之间真正有过的蜜月期,源自年轻一代知识男女之于未来的美好向往,也缘自两党的最高领袖,汪精卫和陈独秀,全都有些书生意气。只是如此一派朝气蓬勃,让一批老于世故的国民党右翼人物,时称西山会议派,极为反感。
在蒋介石登台之前,国民党内部的纷争,可说是凡是派意义上的左翼理想主义者,与不赞同联俄联共的右翼利益集团的冲突。前者体现了孙文革命联俄联共的不切实际一面,后者看重的是革命本身的利益指向。西山会议派的那些人物,几乎个个都像帮会大佬。他们后来大都成了青红帮出身的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主要支持力量。其中的吴稚辉,更是蒋氏的终生挚友。花里胡哨的中国政治,实际上通常捏在这类人物手里。任何理想主义的革命家,想要在中国获得成功,或者说想要击败这类人物,非得比这类人物更江湖、更流氓不可。可以说,这是蒋介石最后在党内胜出的根本原因,也是毛泽东从一介书生演变成史上最大流氓的奥秘所在。
不过,汪精卫的恪守孙文遗志,在得罪国民党右翼的同时,也为他自己确立了一个在党内难以动摇的政治地位:正宗的衣钵传人。再加上他在政治操作能力上,还远没有达到长袖善舞的炉火纯青,无意间避免了身处险境。汪精卫的不擅拉帮结派,不懂培植自己实力,不知道掌握枪杆子的至关重要;所有这些不成熟的特点,都会让对手在不以为然之余,感觉没有太大威胁。相反,脚踏实地、颇有政治操作能力的廖仲凯,自然而然就成了党内右翼的行刺目标。可以说,国共之间的蜜月期,最早是从廖仲凯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开始出现裂痕的。只是双方的领袖如汪精卫、陈独秀,当时并没有看出其中的凶险。因为国民党右翼真正形成气候,始自于蒋介石的登上政治舞台。
由上海滩江湖革命家陈英士一手提拔起来的蒋介石,是国民党右翼的天然领袖。蒋介石的政治人格与汪精卫恰好相反。仅以两人的革命起点为例,彼此间的对照,便可见一斑。同样是行刺,汪精卫刺杀的是清室权臣摄政王,蒋介石暗杀的却是革命同仁陶成章。汪氏此举之悲情之壮烈,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蒋氏作为之阴暗之卑劣,国民党内,人人讳莫如深。一者乃理想主义博浪一击,一者是功利之徒悍然一赌。一个充满了洋溢在《山海经》里的阳刚之气,一个全然是《三国演义》所津津乐道的狡诈阴狠。一个过于天真,一个过于无赖。一个是比林冲、鲁智深更豪迈更为光明磊落的替天行道,一个是泼皮牛二讨好宋江似的鸡鸣狗盗。倘若在混沌的远古时代,彼此高下立判,云泥分明。可是在一个污浊的政治泥潭里,在一场场诡计多端的党内角逐中,日后谁是输家,谁是赢家,却一目了然。
为了骗取汪精卫的信任,蒋介石最初以装出一付同情革命、支持联俄联共的左翼模样,得到了汪氏的大力提携。及至羽翼丰满,蒋介石马上真相毕露,脱下理想主义的伪装,露出一付青红帮的泼皮嘴脸。蒋介石是个样样都跟汪精卫截然相反的人物,就连人生履历都相反。汪精卫从日本办革命党人的报刊开始革命生涯,而蒋介石政治生涯的铺垫,却是在上海滩拜老头子,混迹于青红帮。就审美而言,蒋介石的政治起点是不堪入目的;但在实际的政治历练上,蒋介石却获得了连孙文都不具备的务实。须知,中国的政治,向来是“争于力气”(韩非子语),比赛权谋,从来不具审美价值,也不以审美为然。以一种帮会式的务实头脑,蒋介石从来没有被眼花瞭乱的革命辞藻所迷惑,而是凭着争权夺利的常识行事。
正是凭着这样的常识,蒋介石一眼看出了联共联俄的荒唐。天底下哪有免费午餐?苏联人如此慷慨,难道会没有所图?在苏联人的指使底下,共产党籍北伐之机,一面铺天盖地搞农运工运,一面渗透军队渗透国民党,脑子再糊涂的人也看得出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用说精于盘算的蒋介石。说他胸有大志,似乎是过于抬举;但说志大才疏,却只适用于孙中山。蒋介石是个有多少本事冒多大风险的政治赌徒。他一旦清楚地意识到:国民党不能让共产党吞并,中国不能变成第二个苏联,马上就借中山舰事件向共产党及其后台苏联人发难。虽然发难的方式不无泼皮,但传递的信号却十分明确:蒋某人不是孙逸仙,你们援助的欠债向先总理讨去,将来北伐成功的果实只能归我蒋某人。与孙文把个江湖革命搞得一团浆糊截然不同,蒋介石把利害得失算得清清楚楚。
平心而论,蒋介石很奇特地具有其他国民党人,包括孙文在内,都没有的头脑:知道学习曾国藩。这个青红帮出身的政治投机者,天性不喜造反有理,而崇拜枭雄人物;曾经有一度对希特勒五体投地,差点将《我的奋斗》与曾文正公的书文相媲美。基于这样一种政治品性,蒋氏当年甫登政坛,便断然扮演了对共产党毫不留情的狠兄;倘若可以把孙文看作是共产党诞生之际的教母,把列宁看作是其教父的话。蒋介石唯有在投汪精卫所好时扮演过一段时间伪君子,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始终是个面目清晰的真小人,并且有着一付不容异见的小肚鸡肠。
正如毛泽东后来在复杂的抗日局面里以坐观虎斗、消极抗战的方式壮大了共产党,蒋介石在北伐进程中以断然分共的方式拯救了国民党。既然中国的政局早已经由孙文革命回到了《三国演义》的格局里,或者说回到了春秋战国式的逐鹿天下,那么利益的权衡就会自然取代理想的标高。
蒋介石的分共,不仅扫除了当初孙文笼罩在国民党头上的理想主义迷雾,同时也迫使共产党变得实际起来,渐渐学会遵循利害关系的准则,而不是理想主义的方式,从事他们的所谓革命。孙文的国共合作好比一场包办婚姻,充满了自欺欺人的虚情假意。倘若是两帮强盗合伙抢劫,只要说清楚如何分赃,或许还不至于火并。可是将两个利益集团以假装拥有共同理想的方式撮合到一起,早晚要反目成仇。不啻蒋介石洞若观火,共产党的其他领袖人物,也同样心知肚明。也许只有汪精卫和陈独秀书生气十足,竟然会在国共誓不两立的当口,发表《汪陈联合宣言》,苦口婆心地劝阻双方,不要兵戎相见;这就好比在两群准备你死我活的豺狼之间,彼此并肩做了一对牧羊人。结果,自然是双双遭到自己阵营的痛骂。汪精卫辞职去国,陈独秀则被罢免总书记。倘若这两位国共领袖联袂写一篇文情并茂的什么辞章,也许会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可是发表如此善良如此糊涂的宣言,却只能成为一个苦涩的笑柄。
一旦利益成为政治斗争的首要动力,理想主义马上云消雾散。即便恪守总理遗志的汪精卫,后来也从共产国际的一封信中看出共产革命的真相,断然与之分道扬镳。其时,国民党内也许只有宋庆龄那样的烂漫人物,才会继续戴着理想主义的有色眼镜,坚信共产党革命如何崇高。以一种隐喻的方式来形容,宋庆龄乃中国二十世纪政治历史上的革命睡美人。遥想当年,宋家花季少女在与有夫之妇孙文私奔的那一刻,就已被革命迷雾熏倒,开始一场漫长的昏睡。一直睡到五十年代,才被毛氏共产党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和疯狂残害各类政治贱民,赫然惊醒。惊醒之后,再也没有昏迷。及至八十年代的临终之前,宋庆龄已经获得了旁观者通常具有的清醒。劝她加入共产党,回答说,不必了。问她是否与孙文合葬一处,回答说,配不上。历史的沧桑,于此倒也可见一斑。
在彼此先后分共的时刻,谁书生,谁流氓;谁有君子风度,谁是小人嘴脸,对照鲜明。蒋介石在上海大开杀戒,汪精卫却在武汉网开一面。蒋介石是血洗共产党,汪精卫是客客气气地请走共产党。蒋介石可以翻脸不认人,但汪精卫却始终把共产党当作先总理请来的客人,即便分手,也分得彬彬有礼。就此而言,汪氏作派,确实颇有古风。换句话说,有点贵族气。当年的肃亲王,还真没错认他做朋友。但反过来说,肃亲王也罢,汪精卫也罢,最终都不能在这块土地上有所作为。这是一片比赛谁更流氓谁更小人的土地。
正如追逐实利的蒋氏国民党绝对不提宋教仁,受到蒋介石清共重创的共产党也不再以陈独秀为领袖。当年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候们如何征战,此刻的共产党和国民党也如何厮杀。不同的只是,春秋战国时代是权贵和权贵间的战争,而国共两党则是草莽和草莽间的你死我活。先秦贵族的斯文,尤其是宋襄公式的恻隐之心,在这样的草莽厮杀中,是绝对不能指望的。赤裸裸的凶残,成为国共厮杀的特征。彼此全都毫无尊严可言,彼此全都变成列宁主义的豺狼。倘若追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双方如此残忍,相信谁也弄不明白。无论是国民党的将军,还是红军的什么政委,没有一个能够说清楚,到底什么叫做实现共产主义,什么叫做苏维埃政权。更为可笑的是,在后来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这场战争又被红卫兵和造反派以武斗的方式,重新演习了一遍。也是一样的凶残,一样的盲目,一样的说不清楚究竟仇恨对方什么。在这样的厮杀中,除了看到一个民族的愚昧和野蛮,实在看不出其中含有什么崇高的意味。过去说是春秋无义战,其实,民国以后的中国,又有过什么义战了。只是苦了许多热血青年,莫名其妙地抛了头颅,洒了鲜血。更有不计其数的无辜生灵,惨遭涂炭。
蒋介石可能未必明白共产党和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但蒋介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扮演曾国藩,从而顺理成章地把共产党看作是曾国藩不齿的太平天国。蒋介石对曾文正公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一如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之于曾氏的五体投地。蒋介石和毛泽东的文化根底可谓半斤八两。毛泽东的后来居上,是因为五四新文化的神助。彼此对于中国社会的认识,毛泽东最初是从《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之类的经典中读出来的,蒋介石则在上海滩上混迹时自学成材。同样使用下三滥的政治手段,蒋介石的做法带有明显的青红帮特色,毛泽东的作派有时像《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有时像《史记》中的刘邦,有时像历史上的朱元璋。这两个人的学习曾国藩,其实全都不无搞笑。曾国藩不好美色、不以江山为意,但这两人却是江山美人,一样都不能少。曾国藩的事功,源自内心修为。这两人的从政,出自权力饥渴。彼此的区别在于:蒋介石是从流氓到书生,毛泽东是从书生到流氓。毛泽东的晚年,可以参照蒋介石年轻时在上海滩混迹时的德性。而蒋介石的晚年,却具有青年毛泽东的英气;就连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脸相,都圆润祥和了许多。
蒋介石学曾国藩的一个最大喜剧性在于:曾国藩的事功是无言的,后人的仿效应该从曾国藩做了什么着眼,而不是死读曾国藩说了什么。从曾国藩的文集和家书里,读不出曾国藩的功业所在。唯有从曾国藩所做的三件大事当中,才能领悟曾国藩的经世境界。一则是戡定太平天国,一则是开办洋务运动,一则是平息天津教案。这三件大事里头,蒋介石只读懂半件,戡定太平天国。因为蒋介石面对的共产党,与太平天国既有相同之处,又有相异之别。蒋介石只读懂共产党和太平天国的相同之处,读不懂共产党和太平天国的相异之别。因为蒋介石和他的恩公孙中山一样,对于五四新文化是完全茫然的。虽然蒋介石可以拜胡适为师补课,但胡适的民主政治理念,又为蒋介石的专横天性所不容。胡适知道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但蒋介石跟共产党打了一辈子交道,却始终不知就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以曾国藩事功来衡量,蒋介石一生最像样的政绩,也许当数他退守台湾以后的土地改革。比较毛泽东在大陆的野蛮土改,蒋介石在台湾的文明土改,颇有一番曾国藩的风范。
其实,倘若蒋介石真的有心研习现代政治,不必那么附庸风雅,非要师从他一知半解的曾国藩,只消看看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如何行事处世,就已足够他安身立命。
享有朱家、郭解美誉,并且被人比作当世春申君的杜月笙,可谓突现于江湖帮会的一个奇迹,古今鲜见的一位奇人。此公胸无点墨,却与现代政治天然相通。除了1927年替蒋介石摆平上海的共产党暴动之际,杜月笙曾经违心地依人所求做过暗杀勾当;杜氏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并且全都给他人留足余地,从来不把对手逼入死角。杜月笙遇事总能够站到对方立场上设身处地,谋求双赢,避免你死我活。杜月笙既是谈判高手,又是和解的专家,并且知道对什么人施展什么方式。倘若跟日本人周旋,得让对方明白自己不好欺负。因为日本人的习性是,对手越示弱,就越看不起,越想要欺负。相反,跟英国人过招,杜月笙知道最好的方式是诉诸法律。为此,杜月笙曾经打赢过一场跟英租界工部局的官司,在上海滩轰动一时。
杜月笙的这种行事方式,不仅暗合于现代的民主政治,而且颇有一番古风在其中。要不然,不会得到章太炎和杨度们的盛赞。章太炎一生心高气傲,连蒋介石奉送数万银元都嗤之以鼻,却会躬身为杜月笙撰写《高桥杜氏祠堂记》。黎元洪的秘书长、骈文大家饶汉祥更是在那副被誉为民国经典的绝对中,径直将杜月笙比作战国春申君和唐朝望族杜氏: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倘若不是杜氏气度勾起文化宗师和文人墨客有关古风的些许记忆,杜月笙人缘再好,也断断乎得不到如此的赞誉。
自90年代以降,民国人物成为一个相当热门的文化话题。民国时代,确实出了一大批精彩纷呈的人物,可谓繁星满天。杜月笙精彩,为杜家祠堂作记的章太炎更精彩,章太炎的弟子黄季刚也一样精彩。章太炎的另一门生,庄子研究大家刘文典,跟蒋委员长说话的口气,比章太炎还要居高临下。曾为张之洞幕僚的辜鸿铭,后来成了蔡元培治下的北大一景。盛宣怀的外孙邵洵美,为人行事颇有古风,享有海上孟尝君的美誉;邵氏诗风又近似法国现代派,被徐志摩称之为百分之一百的中国魏尔伦。更有才艺超群的李叔同,超凡出俗,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那样的传奇人生。诸如此类民国人物,不胜枚举。清室逊位,远不啻只是王朝政治的终结,还意味着压在人们心头的无形重荷被解除。即便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呼唤个性解放,自由也已经不知不觉地回到人们心中。五四与其说是标新立异,不如说是顺应时代潮流。个性从来没有如此解放,性情从来没有如此舒展,思想从来没有如此无拘无束,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充满活力。民国精英在被西方自由民主思想激活的同时,又被中国自远古以来绵绵不断的自由传统所唤醒。研究庄子的学者,有着庄子的风骨。醉心于明末小品的周作人,将性灵注入五四新文学及其自己的写作。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时代,无疑非常需要曾国藩那样的政治领袖,开创出一个与之相应的民主社会,与之相谐的自由环境。
然而,民国的政治,除了古色古香的汪精卫,整体上不及民国的文化精彩。与精彩纷呈的民国精英相比,孙文过于草莽;蒋介石倒是确实在努力学习曾国藩,无奈差距实在太远,好比举着竹杆捞星星。蒋介石能够做到的,只是偶尔向文化泰斗们表示一下敬意。倘若说,他向晚年在苏州讲学的章太炎送钱,可能含有当年行刺章太炎革命战友陶成章的愧疚,那么他对做了阶下囚的政敌陈独秀一再表示友好,则是对一个文化领袖的由衷钦佩。至于陈独秀下台后的共产党,其红色革命之于五四的科学民主宗旨,早已离题万里。毛泽东所谓农村包围城市,转换为针对如此一派人文景观的潜台词乃是,以草莽扑灭精英。毛氏《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把这种文化暴动表述得淋漓尽致。由此再反观鲁迅晚年投枪匕首般的杂文,颇有为虎作伥嫌疑。
民国文化人的自由度远胜于有清,尤其远胜于满清文字狱时期。但由于民国那种你死我活的政党政治太过黑暗,自由依然有个多少的问题(储安平语)。但即便如此,及至民国消失,毛氏暴政剥夺了人文世界应有的全部自由之后,不啻民国时代的自由为人心驰神往,就连晚清的宽松氛围,也变成了美好的历史记忆。
民国的人文风貌,颇有一番先秦气象。中国的人文景观,应作如是观:文化首先不是通过文字承传,而是经由生命本身延续。因此,文化的繁荣与否,首先不在于著书立说的丰贫,而在于人物的精不精彩。人文环境的自由与否,也在于能不能出现千姿百态的人文精英。比起先秦的百家争鸣,民国的思想和学术不过小荷才露尖尖角。先秦是个极其悠长的历史年代的终结。那个年代的文化以无言为至境,即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也。及至有言,乃至百家争鸣,这样的年代便告结束,亦即混沌开窍混沌死。就此而言,先秦诸子的特征在于相当成熟。与此相反,民国时代是一个不无遥远的未来的开端,形形色色的思想,色彩缤纷的人物,全都处在刚刚苏醒之际,根本来不及自成一家。就此而言,所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只是个隐喻,很难深究其中的实在意蕴。比如说李叔同,与五四运动毫不相干,但五四新文化的成就里,就有李叔同之于中国现代戏剧的开创,音乐绘画上的贡献。如此等等。
五四新文化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是不尽相同的概念。不少新文化的先驱或者创造者,与运动并无关系。相反,与运动有关的人物,大都走向政治舞台,于新文化的创造无关。需要指出的是,文化的创造本质在于独孤的个人。文化一旦变成运动,就有流于粗鄙的危险。至于在运动中形成的社团,通常成了帮派的先声。运动最难避免的,乃是急功近利的过激。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过激,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不仅陈独秀过激,就连温和持重的周作人,也曾在否定传统文化时有失偏颇。倘若说,这些文化领袖人物的偏激只是差之毫厘,那么后来把白话文学变成革命文学、普罗文学或者说大众文学的左翼运动,便是失之千里了。这样的偏激起初还只是一种荷尔蒙的作祟,比如创造社、太阳社某些革命文艺青年,到了后来,便越来越服从于政治斗争的需要。郭沫若在其早年诗歌里向工农大众的磕头作揖,不过是十分夸张的作秀;及至写作《屈原》,已经有了配合共产党抗日宣传的意图在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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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7/2009 2:22:30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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