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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凯:寒江月们:请看我母亲自杀的前前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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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凯:寒江月们:请看我母亲自杀的前前后后! 2007-12-17 18:22:39 [点击:42]
十八、弟弟入狱、母亲自杀(节录自人民文革卷三“基层文革泥泞路”)
近一个月大弟都没有回家,父母、特别是母亲十分为他的安危担心。终日愁眉不展,常暗自流泪。外面传来许多旗派头头遭到残酷批斗的消息,更使母亲坐立不安、寝食皆废。八月初,大弟的一个同学来告诉父母,说大弟已脱险到外地避难去了。这才使母亲的悬心稍落了些。又大概隔了一个多月,那同学又来告诉父母一个坏消息。大弟从北方返回,一下流花桥火车站就被军队抓到广州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去了。父亲叹着气:“唉!在劫难逃啊!”母亲饮泣道:“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一个儿子进了牢房,又一个儿子也进牢房。”我在一旁沉默无语,不知怎样劝解他们。
九月下旬一天清晨,父亲把我摇醒,说:“国凯,不好了!你妈自杀了。”我一听,浑身一震,睡意全无,一下跳起来。“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不是跟你睡在一起的吗?”
父亲满脸凄惶地说:“你妈整晚哭泣,我劝不听,她后来到外房去了。我累极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看,你妈还写了遗书。”
母亲的遗书不长,在一张信笺纸上写了这样几行:
“华甫:我实在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两个孩子被抓去坐牢,他们又天天批斗我,说我不但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还教唆儿子们去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被挂上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牌子天天挨斗。我没有办法了,我去死吧。树勤”(我父亲姓名刘华甫、母亲姓名李树勤)
几行遗书激起了我冲天的悲愤。我立即想起有线电厂那位年长工人遭批斗的情景,想不到我的母亲也惨遭这样的虐待。这时,我真想手里有一挺机关枪,冲到茶叶加工厂对着那班虐待我母亲的王八旦们一阵狂扫。
“国凯,希望你妈只是一时悲伤走出去了。我们还是分头去找找吧。最有可能的是跳河。我们先到珠江两岸找找看,或许还来得及。”
父亲这句话提醒了我。我说;“好吧,我沿珠江那边岸找,爸爸你沿这边岸找。”说完我就立即穿上解放鞋跑出去。
我家住在六二三路。我出来后先沿沙基涌跑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情况就跑过人民桥,沿江边跑边看。突然,我想起几年前投考财贸干校高分落取后,我也曾想过自杀。可是走到珠江边就犹豫了。此时我心中并出一线希望,如果母亲也象我那样走到江边犹豫就好了。从人民桥跑到海珠桥,再过海珠桥跑到大沙头回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我心中十分慌乱。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多么希望能发现母亲坐在岸边的某个地方哭泣,或者一班人围着获救的母亲。什么情况都没发现,那说明什么呢?曾听有人说过,溺水者的尸体要两、三天后才会浮起来。难道母亲会是那样?我浑身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如果母亲没选择跳河,而选择其它方式,如上吊,那上哪儿去找啊?到市里几个公园去找?越秀山公园最大,有些地方游人少至,看来应到越秀山公园去找。回到家里,不见父亲。跑了半天不感饿只感口渴。喝了两杯水,留下纸条给父亲,说在珠江两岸没发现什么情况,这就到越秀山看看。坐5路公共汽车到了越秀公园,立即买门票跑进去,专找人少的山峦树林里钻。从中午一直转到傍晚,一无所获。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公园,软瘫在公共汽车的椅子上,疲劳、饥渴和悲伤一起向我袭来。捱到家里,一推门进去父亲看见我就急切地对我说:“国凯,刚接到茶叶公司的通知。你妈跳河被救起,现在正在工人医院急救室里。”“啊!”我象被打了强心针般一下精神百倍起来,马上转身就要出去,父亲说:“既已获救就不要紧了。你跑了一天,也够累了,吃点什么我们一起去吧!”
跟父亲急匆匆来到工人医院急救室,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还在昏迷之中。医生说没有大碍。只是喝了许多水,已呕出来了,人精神损伤太大,睡睡就会醒过来的。继而得知母亲是坐轮渡待船行到江中心时从船尾跳下去的。这说明母亲是抱了必死之心。没想到母亲太胖,身高1米55,体重却达150多斤,体内脂肪甚多,身体比重小于水,沉不下去。船尾有乘客看见,高呼有人跳水。船员遂停阵把母亲捞了上船。船尾的螺旋桨把母亲的臀部划开一道十几公分长的伤口。如果位置再偏一些,螺旋桨就会把母亲劈为两段。
母亲暂时留在急救室。我和父亲回家。一路上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由于知道同一栋宿舍楼里有茶厂保皇派住。我故意在过道上大骂他们搞逼供信。回到家里父亲埋怨我说:“你这伢在那里骂,他们听到传回厂里,我们就会有麻烦。”“怕他个屁!”我恨恨地说。
第二天,我和父亲一起把母亲接回家。中午有个人来对父亲悄悄讲了两句话就赶紧走了。我约莫认得那是茶厂的人。“爸,他跟你说什么?好象满秘密的。”我问。
父亲面带忧愁地说:“茶厂的工纠下午要拉你妈回去批斗。”
“什么?还要拉我妈去批斗?王八旦!我跟他们拼了。”我暴怒如雷。到厨房找到一把斧头,对父亲说:“如果他们来拉妈妈去斗,我就劈死他们。”
父亲大惊,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伢,你到底是想你妈生还是想你妈死?”
问得奇怪。我说:“当然是想妈生。”
“如果是想你妈生就千万不要这样干。就算你劈死他们一、两个,你自己也一定会死。你两个弟弟都进大牢了。如果你又出这样的事,你妈还活得成吗?”
我无言了。父亲乘势夺下我的斧头拿去收藏起来,然后回转来对我说:“运动中自杀一向被说成是叛党叛国自绝于人民,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唉!你妈真糊涂。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顶多是请求他们等你妈身体稍微复原一些后再回厂接受批判。”
这时昏昏沉沉中的母亲听到我们的对话,就叫我们进房里,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伢,我知道你对妈一片孝心。妈已糊涂一次了,你不能也糊涂啊!”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妈,我不能眼光光看着他们拉你走啊!”
妈也饮泣道:“现在到处都这样,不光是妈。你也要看开些呀!”
冷静下来后,我想父亲还是讲得对的。不要用斧头。但我已暗自下定决心,只用身体挡着。除非他们把我打趴在地上,否则我绝不让他们把妈妈拉走。
下午,母亲工厂的“工纠”果然来了。不过没有戴钢盔拿棍子。我对他们怒目而视。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问我:“你是李树勤的儿子吗?”我不理他。父亲赶紧在旁边说:“是、是,他是我们的大儿子。”
“是你说我们搞逼供信的吗?”那头领语气严厉地责问道。
“就是,怎么样?你们不搞逼供信,我妈怎么会自杀?”我也提高声量回击他。
呼啦一声他们几个人一下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狂呼乱喝起来:
“你说我们搞逼供信,有什么根据?”
“什么叫逼供信?”
“你诬蔑革命群众,好大的胆子。”
“我们按照党的政策办事,你完全是胡说八道。”
“……”
我也毫不示弱地迎上去,对着他们吼声如雷。具体吼些什么已不重要了。需要的是用如雷的吼声来发泄长久以来郁积心中的许多愤慨。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全武行马上就要展开。这时父亲尽力隔在我和他们中间,并使劲把我按坐在椅子上。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这样做是要尽力使架打不起来。父亲并拉过另几张椅子也请他们坐下。经过一阵交锋他们平和了些。为首的那个家伙对我讲了一大通他们是如何如何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如何如何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来批判挽救我的母亲。我知道那都是些屁话,根本不想去理睬。他讲完后另外的人也重复一番。我父亲一直都陪着笑脸,不住地点头称是。末了,他们起身离去,并对父亲说:“你要好好做你爱人的思想工作。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不要拒绝组织上的挽救,不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爱人可先在家一段时间,做好思想准备回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是、是、是是是。”父亲忙不迭地应承着。
他们离去后,从楼梯传来他们的议论:“李树勤的大儿子还真凶啊!”
“回头了解一下他是哪个单位的,跟他单位的革委会联系一下。”
“哼!看来也一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母亲没有马上被拉去批斗,我们都松了口气。进到房里,一家三口相坐默然。母亲在无声地流泪。父亲的眼圈也发红。许久,母亲说:“伢,妈一向都有点怪你脾气倔强,其实你是耿直,妈过去都有些错怪你了。”听母亲这样讲,我的眼泪也唰唰流了下来。我说:“妈,别说了,好好休养。以后我会向厂里要求开中班,每天陪你去换药、电疗。”
约两星期后母亲臀部伤口基本愈合,上班去了。再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母亲下班回来对我说:“伢,他们今天开了批判妈的会。妈顶住了。这个会他们是一定要开的,不开下不了台。”我急切地问:“那些王八蛋还凶吗?”“不凶、不算凶。没有挂牌子,吼声也不算大。”
至此,母亲跳江自杀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但它的每一个片段都牢牢铭刻在我脑海中了。
在那个时代我的这种表现是非常特别的、极为罕见的。最通常的是父母挨批斗,子女就与之划清界线。对父母的苦难漠不关心。更有甚者,还配合当局斗争父母,带人抄自己的家,令父母心碎。
父亲夺下我的斧头是对的。因为当时我们还没有被逼到那个地步。但是,我始终认为在一个正义与法制荡然无存,而社会恶势力又对你的人格身体加予最凶暴的残害绞杀之时,武力抗暴是应当的。比如在1966年8月高干子弟红卫兵--共产党的党卫军任意把“黑五类”殴打至死时,“黑五类”人士就该起来反抗。在他们施暴之时出其不意用斧头砍死他一、两个。有人会断然反对这样做,理由是这样会招致共产党更残酷的杀戮。我认为这是懦夫的活命哲学。是乞望施暴者杀累了;或刀斩钝了而罢手,从而使自己得到苟活的缝隙。在席卷中国的“红色恐怖运动”中,我没有听到一单濒临死亡的“黑五类”人士,在其生命最后一刻奋作绝地反抗的事件。他们都象鸡鸭一样地被打死了。甚至鸡鸭不如,因为鸡鸭被割颈都会叫两声、扑几下。当时我得知高干子弟红卫兵--共产党党卫军们的暴行就想,如果这厄运真的加在我家的头上,我一定要用斧头砍死他几个。然后在与党卫军们力量悬殊的搏斗中倒下。或许我的身体将被党卫军们剁为肉泥,但我的反抗精神将永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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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7/2007 9:41:52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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