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印象记 井蛙
那年头,我还小。那年就是大家不敢说出口的那年,整个国家乱哄哄的。我在读小学。深圳,我妈妈的商铺关门了。我们学校也放假了。
我是个坏小孩,整天蹲在电视机旁,不过这次不是看《叮噹》,而是看新闻。
一个瘦小子,在广场上喊啊叫啊。当然,那时候能喊的人能叫的人多着呢。我不认识他,香港新闻里有他的名字。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于是,我整天都听到他的名字。像个乡下女人的名字。妈妈说:“你看人家多厉害!多爱国!”这话哪像我妈妈说的!妈妈一脸奸商表情。她可以发战争财了。到处乱,她的商铺恢复营业。而且跟着局势涨价了。涨到不能再涨的时候。妈妈可伤心,她的英雄王丹和其他的英雄一起出事了。
我们家晚饭时分,少了这分谈资。因为,她沉默,不再说起她的英雄。
事隔不知多少年,王丹的妈妈王凌云女士,在香港电视新闻里出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妈妈在沙发上听到关于她的英雄王丹的消息,哭了。我当时,心想,妈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比她小二十几岁的小男孩啊?比起妈妈,我虽然还算小,但是,我已经懂得什么是喜欢。小学三年级,一个小男生就递给我一张写着“I LOVE YOU”的纸条。自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班里男生们的心思了。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老喜欢在我背后抓我的辫子。
妈妈的喜欢是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喜欢?那年头谁也弄不清楚。毕竟当时是整个中国最开放的年代。
王丹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他那可怜的妈妈又三番几次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妈妈每一次都陪着掉泪。口里念念有词。不过,经过那么多时日,妈妈渐渐老了。我想,这次她该不会再爱上人家王丹吧?
因为我也长大了,我就用“爱”这个字来表达妈每一次关心王丹的心情。
不知道现在才三十多岁的王丹,是否会爱上我妈?我们家每次遇上姓王的人,都几乎会扯到王丹这个名字。谁叫他的名字先入为主。难怪,因为那一年没多少个失忆的人会忘记。他也就不幸地老是给我们母女俩说来说去。直到我在维多利亚公园买了他的狱中书,我给妈妈读他在狱中写的一首诗。她感动得不行。我也感动,因为,我也开始写诗。我能读懂他所表达的感情。
又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知道王丹出狱了。她这一次哭得最难过。我相信,那是因为高兴。王丹去美国了。妈妈也就放心了。
不过,她还是无法忘记这个名字。我在北京,住在大舅郭小林家里。她担心我,这时候的担心像极了当年她担心北京王丹的情景。她在电话里嚷道:“写诗归写诗,玩归玩,别学人家王丹那样!”
“什么意思?别学王丹?!”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怀疑妈妈究竟是不是爱上人家王丹?可我不敢拿她开玩笑。
“没机会学人家!北京城里的人都半瞎着。跟那年头的人不一样。”妈妈离开大陆那么多年,她根本就不了解现在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相信我了。
我去西藏,她也害怕。她千叮嘱万叮嘱,说:“玩归玩,写诗归写诗,别闹出个大头佛出来。”她接着说:
“我可不希望成为王丹的妈妈。”她说这句话却触动我了。王丹的妈妈为了王丹折腾来折腾去,她亲眼看到,王丹的消息她也亲耳听到。
有一次,我羞涩地告诉妈,我说我谈男朋友了。
她没精打采地问:“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她已经习惯我在这方面的不严肃。我的那些班里的男同学,喜欢打电话到我家里,一找不到我就跟我妈妈瞎扯,说是我男朋友。她受过多次骗,也就不相信我了。再说,我有时也告诉她,我将来不打算结婚,因为我发现我对女人也感兴趣。她听了之后,就对我横眉白眼起来。说,什么鬼诗人,乱七八糟的思想。
我严肃地告诉她:“我新认识的男生是大陆的,姓王。”
嘿,她立刻就有反应了。“王丹?不是去了美国了吗?”
好像这个世界只有王丹才姓王。
又有一次,老贝来了香港。打到家里,这家伙说我的声音和我妈的声音一个调。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跟我妈扯了一大通才知道那是我妈。妈很狡猾,一听到男生的电话,她自己也不说明身份。
我从外面回来,她说,有位姓王的男生打过电话来。我们家都讲粤语。老贝姓黄,黄王一个读音。她就说,美国刚过来的?王丹啊?
我没回答她。她就默认是王丹了。但是,后来她想了想,说,不对呀,王丹不是回不了香港吗?连澳门都去不了呢。
这些事情就一直被她想来想去。不知道,越来越老的妈妈会不会像那年头,继续想着王丹。
不过,我两月前到洛杉矶旅行见到王丹了。
我跟妈妈说,我终于见到你当年的英雄了。他比以前胖了许多,不过,还是那么帅。
她没说什么,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你们终于走在一起了?我就知道。否则,也不会都逃到美国。”
洛杉矶之行,使我难以忘怀。当年广场上喊叫的那帮人,妈妈的英雄们,一个个背井离乡,现在却围在感恩节的火炉旁,依然叙说着遥远的国事沧桑。
2006-2-7
凌晨1:44
SAND BEACH
原载《开放》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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