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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品超
12/28/2005 9:38: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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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情义无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连载之二) ·寒 凝· 题记:这是一段饱蘸着青春血泪和生命激情的纪实报道。它不求闻达于世,只望留一份真情和真实在人间。"狂沙吹尽始到金"。时光会拂去如过往烟云般的政治偏见,事件所透露出来的人格魅力和人性的光辉将越来越凸现。许多年之后,站在岁月的山巅俯瞰历史,人们会再次感叹:相对于人类所崇尚并追求的至善至美的精神风范、至大至刚的人格气象,一时的功利、是非、得失,是多么渺小、无足轻重。 举世嘱目的中国89民运已过去整整五年了。作为89民运代表人物的王军涛,一直是海内外各界关注的热点。王军涛从89年6月离开北京到同年10月在湖南长沙被捕,其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避难经历。一大批正直、勇敢的中国知识分子用自己的热血谱写了一曲道义和友情的悲壮颂歌。 在王军涛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保护和救助他,在武汉、北京、广州,先后有十余人遭到中国司法机关的审查、关押、逮捕或判刑。一时间,学生失去了上学的资格,教师失去了教书的权利,企业家则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企业。他们失去了自由、亲人和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 前几年,一方面因为王军涛尚在狱中,另一方面救护王军涛的人们也还处在本案的余波之中,因此所有的当事人对此始终保持着沉默,致使这段慷慨悲壮、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至今鲜为人知,甚至在社会上还流传着一些传闻和误解。为了纪念"6·4"事件五周年,我们决定将这段历史简要地予以披露,以昭历史,以慰民魂。 六、圈内生奸,英雄束手落虎口 10月17日中午,刘丹红在襄樊接到了邬礼堂。 当邬礼堂表示已和费远见过面,想请她回武汉时,刘丹红当即激烈地表示反对。出于对不祥预感的确信,出于对整个事件成败的责任,也出于对自身危险的恐惧,这个平素对"组织安排"驯顺默从的女孩子硬是不肯迈出这一步。 然而邬礼堂比她更固执,他不惜花费了整整两个小时来说服她。他必须要刘丹红去见费远一面,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费远,需要刘丹红去当面指认一下费远的身份,不过他并没有说破这一点,只是以退为进地说:" 无论如何,出于礼节你也应当去看一下费远,当面把你的看法讲给大家,大家一块商量一下。"刘丹红这才勉强同意回武汉。当晚离家时,她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因此和父母姥姥依依不舍,拥抱而别。 刚一出门,邬礼堂就发现被跟踪了。襄樊武汉两地的便衣警察从刘丹红家一直跟随他们到火车站,又从火车上一直跟到邬礼堂家门口。途中邬刘二人几经努力,甩不掉尾巴,索性大大方方,坦然而归。有好几次,双方相距很近,刘丹红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瞪着对方,令便衣小伙子们很是有些尴尬。 18号清晨一到家,邬礼堂就赶去参加中央电视台和湖北电视台在汉宣传大江所的电视片拍摄。中午通知刘丹红,下午到大江所门市部与费远一见。 穿过无数目光织成的监视网,刘丹红来到大江所。费远已在。此刻相见,双方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刘丹红知道规矩,不该知道的事从不多问。但她很担心费远出差错,就再一次殷殷告诫他:"有人在跟你捣蛋,看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不要盲动为好!"费远看着挽一个发髻,装束打扮已与在京时大相迥异的刘丹红,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对她" 小题大作"的讥讽似地笑了笑:"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我已经反复核实了每一个过程,应当没有问题。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退回去,前功尽弃!"刘丹红微微受窘,对费远的勇气和果断很敬佩,对他的固执与自信则无可奈何:"你还是小心为好。如果没有我的事了,我这两天就回北京。" "不!"费远截断她的话头。这时邬礼堂恰好进来催促他们快点结束谈话,费远看了看邬,带点歉意般地说:"我的意思是,丹红这几天就留在这里,因为公安局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他又转向刘丹红:"你这几天不妨活跃一点,什么襄樊、十堰,武汉,多跑几趟,把公安局的注意力引开。" 刘丹红明白了:这是拿她做"靶子",吸引"敌人""火力",掩护同志" 突围"!自儿童时代起看过的无数英雄故事此刻激起了她舍身取义的豪情。她双手紧握费远的手,慷慨道别:"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啦!见到军涛、谢老师他们,代我问候!你们一定要小心、珍重!!至于我这边,不用担心,他们什么也得不到的……"费远似乎也受了感动,张着嘴巴看着这个善良而勇敢的女孩子,表情复杂,一时无言。 刘丹红走后,邬礼堂又给费远和刘汉宜相互做了介绍。三人相约:当晚9点由费远带香港方面的人来与大江的人见面。但18号晚邬礼堂应约而至时,却杳无人影。19号上午一上班,刘汉宜就告诉他:当日凌晨3时费远敲开了大江所门市部,告诉值班的刘汉宜,由于香港方面的人18号来不及赶到,见面改在19号上午。邬礼堂听罢特地问了一句:"费远半夜是怎么来的?"刘汉宜说:"只看到是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没注意牌号。" 此时,邬礼堂的心情异常矛盾,他几乎有点不敢把王军涛交出去了。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是停下一切活动,该出事还得出事。现只能抱一线希望,但愿香港人能把王军涛顺利接走,剩下的人就认命了。 19号上午,费远带了三个人乘出租汽车来到大江所,并介绍说这三位是香港方面的代表。三位"港胞"一再恳切地希望邬礼堂能尽快地把王军涛交给他们:"我们知道你们大陆人的处境,希望你们在武汉就能把王军涛交给我们,把所有的危险推给我们。老板一再说要保证你们的安全。" 面临生死攸关的大事,谁都会有所犹豫的,何况是缺少经验的"非职业革命者"。经过一番面谈,邬礼堂认为此事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遂决定把人交出。为了谨慎起见,他坚决不同意在武汉交人,提出在广州交人。双方约定:21号中午12点左右在广州新穗饭店将王军涛交给港方代表。 送走三个香港人后,邬礼堂让费远稍候,把刘汉宜叫到另外一个房间,对汉宜说:"这事风险太大了,本来不想让你介入的,但我已经被盯死了,只有拜托你走一趟。请你到崇阳把军涛带上,从咸宁坐火车到长沙,与费远会合。"随即邬礼堂又叫来费远,三个人坐下来商定碰头的细节,定下:20号下午5点至5点半,刘汉宜将王军涛送到长沙火车站售票厅内,与费远会合后,再一同把邬礼堂送到广州,交给港商。邬礼堂之所以这样安排,是预备万一费远出了事,刘汉宜能够督办??底。 费远离开后,邬礼堂再一次紧紧握着刘汉宜的手,殷殷叮嘱:"此次事关重大,千万千万小心!我等你顺利归来!"刘汉宜也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郑重地说??"你放心!"然后起身离去。 望着汉宜那高大的背影,邬礼堂不知怎地,心中竟涌起了荆柯在易水边的那一份别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19号中午,邬礼堂告诉刘丹红,他已经和费远把一切都协调好了。他没有告诉刘丹红行动的具体方案和时间,只是再三安慰她:"一切天衣无缝!"刘丹红心里非常不踏实,她没有想到邬和费这么快就断然走了这步险棋!她想责怪他们不跟她商量,但事已至此,责怪亦无用,只有默默地祈祷他们成功了。 邬礼堂见她还是忧心忡忡,就宽慰她:"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你是过于谨慎了。"刘丹红莞而一笑,半是自嘲半是自负地说:"诸葛一生唯谨慎!"邬礼堂也很自信,立即随口接道:"吕端大事不糊涂啊!"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了,又是费远。他说还有事要和邬礼堂商量,另外问刘丹红在不在,他想和丹红见一下。邬礼堂对此很有些不高兴。他已经再三告诫费远不要往他家打电话,家中电话百分之百已被窃听,费远如此满不在乎,令他十分不安。 邬礼堂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这些天,他的周围已是雷电密布。武汉测绘大学住宅楼下昼夜停放着一辆公安机关的吉普车,24小时监控;大江所门市部对面停着一辆警用中巴,有时还有轿车。此外,在邬家门口、单位门口、以及上下班?募?条路上,都有许多游动哨。邬礼堂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收眼底。19号下午邬礼堂与刘丹红去汉口为大江所产品定展览摊位,一路往返途中,身后有数辆汽车尾随"护送"、身边有数名保镖贴身"保驾",真使他们有"受宠若惊"之感;当然,从大处着眼,他们对于这次享受"国家元首待遇"还是很坦然的。他们认为,越是这样把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汉宜和费远他们就会越少麻烦,军涛也??会越安全了。 与此同时,刘汉宜已顺利到达崇阳。蒋国廉去外地出差去了,王军涛对于大江所近日的风风雨雨所知甚少。刘汉宜向王军涛介绍了最近发生的情况,讲明了费远想接应他的意图和邬礼堂的计划安排。王军涛虽然并无离境去国之意,但他也想尽早见到费远,与北京的朋友们取得联系。三个月来,在那偏远的山区,消息也够闭塞的了。 于是王军涛随刘汉宜乘上了南去长沙的列车。 20号下午一点多钟,费远又来到大江所。邬礼堂与刘汉宜均不在,微机室主任沈治祥应声接待。费远是特地来落实刘汉宜的行程的。他还不放心:刘汉宜到底去接军涛没有?沈告诉他,刘主任出差,昨天就走了。费远听罢放心地点了点头,接着匆匆离去。 应费远的要求,刘丹红这几天频频露面。下午两点多钟,她又来到了大江所门市部,在雷电密布的街上故意"招摇"了一番后,与邬礼堂一起去大江所总部。??刘丹红在大江所上下参观时,沈治祥告诉邬礼堂,费远下午一点一刻左右来过。邬礼堂闻知大为不安,因为武汉到长沙的火车,即使特快也得六个半小时,费远当时已不能在下午五点钟赶到长沙了。军涛和汉宜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三个小时之后,费远奇迹般地于下午五点钟准时赶到长沙火车站(除非他是坐专机从武汉飞去的)。他一直等到五点半,仍不见刘汉宜和王军涛的影子。 与此同时,在武汉却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是1989年10月20日,星期五,一个阳光灿烂的金秋之日。10月是武汉最美的季节,青松翠绿,梧桐金黄。刘丹红早已与肖萌已商定,星期天带孩子去东湖、磨山郊游。这天下午5点30分,邬礼堂向几位研究室主任和课题组长一一交待了工作后,与刘丹红各骑一辆自行车离开大江所,准备回家。 当他们的自行车行驶到卓刀泉路口的湖北假肢厂门口时,突然有两辆汽车从左后方急驶而来,拦头逼向自行车道,挡住了邬、刘的去路。没等他们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车里已冲下几条大汉,几双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他们的双肩,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粗暴地塞进车内。邬礼堂在前,被塞进一辆面包车,刘丹红?诤?,被塞进一辆小轿车。进去后立即被一左一右地架住双臂,不容质疑地蒙上双?郏?旋即车轮启动,将他们载向一个不知所往的黑暗。 几乎同时,刘多斐在武汉大学也遭受到同样手法的绑架。当时他正走在校园的路上,突然被人故意一撞,回头之间,即被人身手敏捷地推进汽车,蒙面押走。 那么刘汉宜与王军涛呢?他们为什么没按事先的约定如期赶往长沙火车站呢? 邬礼堂是否用了金蝉脱壳的手法而暗渡陈仓了呢? 看来,公安部门过高地估计了邬礼堂的"斗争经验"。其实刘汉宜与王军涛哪里也没去,他们对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仍然忠实地执行着既定的方?搿?只不过是铁道部跟公安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火车晚点三小时,八点钟才到长沙! 正是由于这一偶然的误差,使得警方一度怀疑邬礼堂调虎离山,把王军涛从另外的渠道放跑了,于是导致公安机关先在武汉动了手。 当刘汉宜和王军涛于8点半迟到时,长沙火车站竟一派节日景象:车站广场灯火通明,平常很少打开的巨大的喷水池水柱涌动,在五颜六色的灯光辉映下,流??溢彩,满场生辉。"今天莫非在迎接重要外宾?"两人心里边嘀咕,边走进高大、宽敞、亮如白昼的售票大厅。 刚走进门口,只见费远一个箭步窜到面前:"哎呀,怎么现在才来,把人都急死了!"接着用极为复杂的目光迅速审视了一下王军涛。要不是与刘汉宜在一起??费远还真一下子认不出他来。王军涛不仅明显发胖,模样也变化不小,俨然是个山里的农民。刚刚寒喧了两句,费远便说:"你们就在这里别动,我去换换车票。"说完便跑开了。 费远刚一走开,立即有几个精悍强壮的小伙子逼至身前,把王军涛和刘汉宜围在中间,将二人死死架住,低声喝道:"没有生命危险,请不要反抗!"两对手铐随即将他俩牢牢铐住。 他们同时看到,费远也在他们不远处被架住铐上了。 出门时,他们回身反观车站及广场,发现车站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所在的售票厅灯光明亮。一明一暗,加上处于戒严状态的一层层军警,他们方才明白,??切都在预先安排之中,他们中了圈套! 当晚,他们被关进长沙铁路公安局看守所。 同日,香港商人罗海星及其两名助手在广州被捕;翌日,童崇武在武汉青山船厂的家中,沈治祥在大江所先后遭到搜查和逮捕;蒋国廉当时还出差在外,后听说大江所的情况,经过反复权衡,于一个月后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不数日,北京某杂志社的W女士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审;中科院武汉数学研究所研究员,兼做肖远助手的X场长被传询、软禁;向刘多斐透露刘丹红被内部通缉消息的Z被开除公职、遣回原籍。 至此,与王军涛案直接有关或因连带责任而入狱者,除王军涛本人外,共计十六人:肖远、陈汉华、邬礼堂、刘丹红、刘多斐、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沈治祥、罗海星及其助手二人、W女士、肖远师弟杨X、黄XX、费远;遭受软禁和直接行政处分者二人,受牵连的亲友无数。 【纪实文学】 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三) ⑺齐下龙潭,一样忠诚一样胆 ⑻壮怀激烈,此生难悔志难休 七、齐下龙潭,一样忠诚一样胆 陈子明、王军涛在短短一周之内相继被捕,成了震动全国的一件大事。陈子明夫妇"6·4"后离开北京,便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个多月警方对他们的藏身地点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如果不是费远去接头,他们不可能暴露,因此他们的被捕在一定程度上系属偶然;相形之下,王军涛则显得命运多劫。可以说从一开始,公安机关就掌握了有关其行踪的线索,并一直穷追不舍,王军涛始终处于追捕网的范围内,好几次都是从公安机关的眼皮底下滑过去的。因此,对他的保护和救援便格外困难重重、惊险万分。现在,公安部门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动用了各种手段,终于一举破获了此案,从公安部到地方公安机关,乃至看守所,上上下下弹冠相庆、论功行赏、发钱发物,一时好不热闹。 武汉市没有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当然,当局也不承认中国有政治犯),"6·4"政治犯均与刑事犯关押在一起。武汉市两所最大、最主要的羁押地便是武汉市第一、第二看守所。 武汉市公安局第二看守所位于汉阳郊区十里铺龙阳湖畔,是武汉市公安局在八十年代刚刚修建的一所大型标准化监狱。它的外层由五米多高的砖墙和密布其上的电网组成,内层则为一个巨大的铅灰色互相隔离的全封闭建筑,呈"王"形。中间的甬道两侧,共有八栋监舍,每栋十个监号,每个监号平均关押10人,共关押了近一千人,昼夜由持枪武警层层把守。入夜,当内外几道铁门沉重地关上之后,二所就成了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在阵阵晃过的探照灯的映射下,它静静地?莘?在黑魃魃的荒野上,神秘、阴戾。这是一个独特的世界。 为了便于集中审讯,武汉市公安局将王军涛一案的所有当事人均关押在第二看守所:邬礼堂三栋四号、童崇武三栋六号、刘汉宜三栋九号、刘多斐四栋三号、沈治祥四栋七号、蒋国廉四栋十号、王军涛五栋五号、肖远六栋十号、刘丹红八栋一号…… 监狱里完全是另一派景观。 第二看守所的每个监号约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关押人数从五、六个到十余个不等。一溜大通铺从头档(墙头)到末档(靠厕所),标志着在此监号时间的长短和地位的高低。第一挡叫"头档",是号长"牢头狱霸";二档是"管事",相当于"大管家";三档是"甩手",即"什么也不管";四档五档是"打手"。在武汉的所有看守所中,都流行着官方在正面宣传中禁止的" 走过场"的陋习。 所谓"走过场",就是例行的"下马威"。在牢头狱霸的指使下,老犯人群起殴侮新来者,将其制服,从此遵守号子里自定的各种规矩。如果说《水浒》中林冲挨的"杀威棍"还是由狱卒来打的,那么武汉监狱中的杀威棍则是由犯人自己(或在看守暗示下)来进行的。"走过场"手段残酷,花样繁多,什么"前七后八"、"虾子过河"、"开追悼会"……不时有人被打残,甚至致死。常有新犯人不堪忍受折磨,凄厉的惨叫声在监狱上空弥荡,令人不寒而栗。由于为王军涛保管经费??安排其生活而遭到逮捕的大江所会计童崇武,在刚入监号时就遭到同监刑事犯的殴打,胸部瘀血,疼痛达半年之久;蒋国廉和沈治祥亦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拳打脚踢;在海南被捕的杨X也是遭此屠毒…… 20号傍晚,本案的几位当事人进号子的时候,正赶上开晚饭,使他们得以目睹了监狱生活残酷无情的另一面。监号铁门的下部分为两层,外层是一个活动小门,内层则是方形长形的铁栅栏。开饭时,先是从下面的铁栅栏间,塞进来一板米饭,接着,又从底下的门洞中,"哗啦""哗啦"连汤带水倒进来几瓢菜,从"形式"到"内容"都活象是在喂猪。分饭的时候犯子们都眼巴巴地盯着。监狱中犯人的伙食是有定额的,男犯人每人每顿四两,女犯人三两,事实上份量常常不够,而且,由于蒸饭的时候米未放匀或饭盒倾斜等原因,导致一盒饭中有厚有薄,所以往往是同样面积的一块饭,实际多少是有差异的。就为了这一点点差异,号子里经常大打出手,有时恨不得打死人。 再看犯子们拼着命争吃的是什么:饭是隔年的陈米,总有一股捂久了的味道;菜是市场上几毛钱一大堆的大白菜、大萝卜、土豆、南瓜。买回来后用水冲一冲,胡乱剁几刀,推到泛着开水的大锅里煮个稀巴烂,打到碗里,对着阳光都找不到几颗油星--别说油了,甚至连盐似乎都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如同嚼腊……监狱中的伙食都由外劳的犯人做,但标准却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干部,有鱼有肉??不必说;二等是外劳的犯人,吃的是油汪汪的小锅炒菜,每周还能吃到肉和豆制品;最苦的是关在号子里的人,发了芽的土豆、吃多了浑身长疮的南瓜……每种能让你吃上一、两个月不换样……很多人几个月下来就头脚浮肿。老犯人说,米饭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滴上一些煤油,据说煤油消肿……监狱中这种吃饭的场景,几乎给每一个刚入狱的人以强烈的刺激,这是一个无言的但却是明确的提示:无论你昨日何等风光,如今你是阶下囚了!在这里,是没人把你当人看的! …… 1989年10月20日的黄昏,当王军涛窝藏案的几位当事人被骤然投入一个个昏暗、令人窒息的牢房时,还没等他们在环境和心理上稍稍做一下调整,当晚便对他们同时进行了突击性的隔离审讯,平均每天长达十余小时,持续十余天。 邬礼堂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天了。深夜,整个监狱如坟墓一般死寂。几天前,在被推上汽车,押往看守所的那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判断出:"汉宜那边肯定出了问题!"他甚至想到了费远……从刘丹红也同时被捕上看,一定是王军涛被捕后最后的收网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决定万钧担子一肩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同志们。 因此,当晚第一次提审时,他就以出乎意料的坦率态度,以一个男子汉敢做敢当的磊落襟怀,陈述了事件的经过,承认了自己全部的所做所为。在随后几天的审讯中,他反复强调几点:第一,收留王军涛是出于他做人的准则。他不可能在朋友遇难时出卖灵魂,这是一种本能的、自觉的选择,与别人无关;第二,自己是隐藏王军涛的主谋,大江其他人均是听从他的工作安排;刘多斐刘丹红兄妹对很多详情并不清楚;至于肖远,并没有保护王军涛几天,又已经关了这么久了,因此,应由他来承担全部责任;第三,大江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内,与王军涛均素昧平生,这事本身并不带有任何政治动机,完全是出于做人的基本道义。他们真正魂牵梦绕的,是大江的事业! 邬礼堂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但是对救援行动功败垂成的负疚感和对联案的牵挂却使他倍受煎熬。他热切地巴望着他的朋友们能早一天获得自由,他的同事们能早一天返回大江。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判刑,这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挑战…… 巡夜看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牢房铁门的窥视孔处停停,又渐渐远去。监牢中的夜,漫长得无以尽数。邬礼堂望着高高的天棚上那盏彻夜不息的长明灯,心中如江海般翻腾-- 日暮西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无人家。(注) 开路三载意未尽, 壮志一心任叱咤。 敢做敢为英雄事, 无怨无悔浪淘沙。 泪湿北斗依铁窗, 血洒诗柬哭华夏。 (注:此联取杜牧《山行》句,反其意而用之。) 89年10月25日晚,已被冷落了许久的肖远突然被提审。当他走到外面,只见一排预审室灯火通明,而且窗玻璃上都罩着报纸,颇为异样。走进去一看,真是济济一堂。武汉市公安局的处长、科长们坐了满满一屋子,以前"严肃地愁眉苦脸"的公安干警们,这会儿全都掩饰不住满脸兴奋之色。肖远心中"格噔"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三个月来,他已很熟悉狱中的"牢话"了,眼前的景象正应了牢话所说的:"不怕预审员跳,就怕预审员笑"! 果然,预审员开口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肖远,你再也不必编故事来骗我们了!" "我不明白!"肖远仍然"糊涂"。 于是预审员拿出了一份份审讯笔录:王军涛的、邬礼堂的、刘汉宜的 ……,"怎么样,还想再看吗?" 肖远不禁暗暗叫苦,内心一阵疚痛。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已暴露,继续掩盖已无任何意义了。 "肖远,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肖远默不做声,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苦笑着宣布:"好了,到此为止!我宣布,我们跟武汉市公安局开的这个历史性玩笑到此结束!"整整一百天后,在经过斗智斗勇的五、六十次审讯之后,他终于"坦白"了-- 坦坦荡荡地表白了! 肖远与王军涛是多年的好友,这一点无可回避。肖远开宗明义,承认自己"主动收留"了王军涛。至于动机,很简单:我这个人,天生喜欢结交" 落难公子",哪怕他有朝一日得志了,我也只想作一个"诤友"…… 为了保护大江四杰,肖远表示,自己交给邬礼堂的是:"吴天",邬礼堂等人并不知情。(可是邬礼堂本人却承认了肖远交给他的是"王军涛"。在这方面,刚刚入狱的邬礼堂等人的确还不够有经验;从客观上看,在一个联案很多的案子中,如果没有极严密的攻守同盟,当事人是几乎不可能恰巧说得一致的。只要有一个人提供了一点口实,就会被全线攻破。这也是公安机关审案成功的秘诀之一。) 提审结束,肖远心情沉痛地被押解回号,迎头正碰上从另一间审讯室出来的刘多斐。公安人员连忙把肖远拽回房间,以免他们会面。肖远没想到居然把刘多斐也抓来了,禁不住义愤填膺,他挣脱开来,冲出去喊道:" 多斐,莫怕他们!" 第二天,他上交了三份"交待材料":一封"抗议信",抗议公安部门乱抓人,声称自己是窝藏的主谋,其余人均与此事无关;一封"申诉信",给中央领导说明通过自己在地下养鸡场二十多天与王军涛的谈话,证明王军涛是个真诚的"改良派"、爱国者,而不是什么"反革命";还有一封是告别信,请公安部门转交军涛,让他"放心地去,不必为武汉的朋友们担心,历史终将宣告我们无罪……" 刘多斐象一只笼中的老虎一样躁动不宁。从小他就为了保护妹妹而和别人打架,是个宁可被打倒也决不跪下求饶的铁汉子。此番入狱,他对外在的一切毫不畏惧,唯一让他日夜焚心以虑的,就是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么娇弱、单纯,需要人保护的妹妹。他恨不能插上翅膀,把妹妹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一天,一个外劳的犯人偷偷告诉他:"我看到你妹妹了。一看就象个大学生,提审回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好造孽呀!……"他听得心都碎了。 已经连续审讯好多天了,无论怎样攻心、斗智、示威,刘多斐硬是矢口否认自己与什么王军涛的事有任何关联……公安人员终于失去了耐心," 啪"地一声,拍出了一本审讯现场笔录。刘多斐一看,果然是妹妹的。审讯记录断断续续,每隔几行,便写有这样的旁注:"沉默不语""哭……"" 政策教育""哭……"。完全可以看出,自己心爱的妹妹眼下正经历着怎样无情的折磨和煎熬…… 这个一米八高的东北壮汉再也忍不住了,黑铁塔般的身躯拍案而起,边哭边吼:"我抗议!你们真是太没人性了!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么折磨一个小姑娘……!" 此时此刻,刘丹红正坐在相隔几间的另一个审讯室中央的石凳上,象一只祭坛上的羔羊一般孤苦无助……人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办呢?--说吗?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不是老师、就是朋友、甚至亲兄弟。万一自己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而使联案在审讯中陷于被动,甚至导致新的人被捕,岂不是要恨自己一辈子?! "那就不说"!--可是谈何容易呵。当你被弄进监狱,一大群人每天十几小时地逼问你时,你无可逃遁!你必须开口!! 怎么办呢?……撒谎吗?她不会;撒泼耍赖、装疯卖傻吗?她更做不出来。她从小就是个公认的好孩子、好学生,受共产党正统教育长大的,还是头一遭被人这么声色俱厉地喝斥、全副武装地恫吓。尽管有过坐牢的思想准备,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她还是深感害怕、委屈、不知所措。 "如果军涛被抓了,真的会判死刑吗?……谢老师和费远他们在北京也被抓了吗?……爱子如命的父母一下失去两个孩子,可怎么活呀?…… 哥哥和邬礼堂他们会不会挨打?能吃饱吗?……我会判多少年?五年?十年?……唉,真不该相信'一切天衣无缝',为什么就没有及时把通讯录毁了呢,那会给自己和朋友授人以柄的呀!……" 每天,都充满了憾恨、负疚、担忧、恐惧、压抑、绝望、无奈、悲哀 ……刘丹红的脑子里老是象放电影一样闪现着一幕幕镜头:军涛带着慷慨悲壮的神色被押往"菜市口"……;隐居中的谢小庆被紧急的敲门声惊动,公安人员向他出示"逮捕证":"是你的学生提供了你藏身的地点。"谢小庆那惊讶失望的目光……她甚至梦见了北京某杂志社的W大姐,在美国和女儿挤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自己做饭吃。她问:"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来和女儿一起自费留学呀?"W女士说:"国内呆不下去了……"一言未毕,刘丹红已是心痛如绞,立即惊厥醒来……而父母亲人则是她尤其脆弱的一根神经。她觉得,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充满风险的人生,就应当有为此付代价的准备;这次自己虽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但是自愿的,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但亲人是无辜的。让他们因此而承担痛苦是不公平的!在这个意义上,她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死活由着自己,反而轻松得多。 种种念头象鬼神附体一样,把她的头脑搅成一团乱麻,驱之不去。高度的焦虑已经使她连续几天无法进食、无法成眠了。每天,心都痛得缩成一团,没处搁没处放的。她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可是她必须考虑每天怎样面对那个如铁的现实:审讯。以前她很不理解古书上所谓的"屈打成招":如果真的可以因此而减免惩罚,"招了"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往往明知承认了就会死路一条,人为什么还要"招"呢?--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会儿实在是太难受了!!只要"招供"能使人熬过今天,哪怕明天就拖去砍头也在所不惜!不招,你就永远也过不去今天! ……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乱说呀!由于费远和邬礼堂均对她有所保留,她此刻根本无从判断:事情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如果真的已经全军覆没了,有个积极配合的"好态度"也许的确可以争取到"从宽处理"(这是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唯一可以引为自救的办法了)。但是,万一是"诈降"呢?万一由于自己年幼轻信而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自己今后还有何颜面做人?!反过来,如果全军覆没是真的,自己想救军涛而不成,不仅害了他,而且连累了这许多人,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又如何能苟且求恕,独求自由呢?…… …… "刘丹红,19号下午,在大江所,你跟什么人见了面?"女预审员又一次发问。 "没跟谁见面!"刘丹红本能地否认。 "你好好想想,我们再提醒你一下:是你的朋友,北京来的!" 刘丹红想起那天下午与费远最后告别时,她还特地问了一句:"如果我被提了去,问我见了你没有,怎么说?"费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见过!"…… 预审员把话问到了这个份上,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但刘丹红恪守自己的承诺,坚不吐供。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女公安目光炯炯。"你不说别人可早就说了!其实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早就了如指掌,我们并不需要你的口供。只不过看你年纪轻轻的,听说在学校里还是个高才生,本来会很有前途的嘛!所以政府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了,就算你'主动交待' 的,处理的时候可以从轻。"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也相信你们的能力。既然你们都清楚了,就按你们知道的写好了。"刘丹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不能说!" 预审员气坏了!就为了这么一个费远,已经足足审了她大半天了。这小姑娘软的硬的都不吃,好说歹说都不听,真是又可恨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害到今天这地步?到了这地方,你还替别人担担子?!" 刘丹红心里嗤之以鼻:哼,这是你们惯用的分化手段。我的联案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他们都比我坚强比我有经验。我只要守住自己这个最薄弱的环节,不被打开缺口就行…… 她嘴上强挺着,身体却一直抑制不住地在打战,不争气的眼泪也始终在不停地流。她狠狠地擦一把眼泪,真恨自己没出息。她多希望自己能象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胸脯一挺,脖子一梗,大义凛然地说:"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知-道!"然后"呸"地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到对方脸上。… …可是,她觉得,她做不出来。电影里的"好人""坏人"都是典型化、漫画化的,她面对的却是一些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这些公安人员虽然非常严厉,但说不上对她本人有什么偏见和厌恶。她也不太可能把她们就看成是"敌人"。 可是,当人处于一个被专政的位置上时,又敢信任谁呢?她知道,很多政治犯的牢房里都被安插了负有"刺探"使命的犯人--她甚至连同牢犯人的同情都不敢接受。在这方面,她远不如她的联案们幸运。几位联案的同号中,都有先于他们进来的"6·4"大学生,彼此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而且可以互相交流、帮助、支持。只有刘丹红一个人孤伶伶的(再没有女政治犯了)。她象一个在冰窟里发烧的病人一样,感到寒冷、焦灼而孤独。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象过早遭受霜打的花朵一样迅速的枯萎了。 就这么焦燥不安、撕肝裂肺、神思恍惚了一阵,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一天24小时,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紧随左右,甚至她睡下时都有人彻夜守候……直到几个月以后,当她也熬成了"老犯子" ,开始第一次为新判的死刑犯通宵值班时,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初是把她作为重要犯人,严防她自杀! 1990年春节,二所为了活跃人犯生活,组织了一次唱歌比赛,每个监号选派一、二个人去广播室清唱一两首歌。刘丹红首先自告奋勇。虽然不许在广播里讲话,但她想,这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她要用她的歌声告诉亲人和朋友:她依然活着,她依然坚定,依然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和对友情的信任。 为了使联案们能马上辨认出她,她开场便唱了一首《出塞曲》,这是王军涛当年在武汉的"保留曲目",歌曲激昂悲壮,也很适合他们眼下的心境:--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为我轻声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里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唱那黄河千里闪耀的金光, 唱那塞外奔腾的大漠, 向着那长城外,阴山旁…… 英雄骑马闯,啊,骑马荣归故乡!" 刘丹红声情并茂,唱出了无限的悲怆苍凉,无限的慷慨激扬。她哪里是在用歌喉演唱,她简直是用生命在悲呼高啸!……演唱时,整个广播室,甚至整个看守所,一片寂然,所有的人,包括干部,都被她震撼了。一曲歌罢,掌声雷动,肖远已是怆然泪下。(他直到此时--刘丹红已入狱整整一百天--才知道她也坐了牢,而且就在咫尺之遥。)随后,刘丹红又演唱了几首"婉约"风格的歌曲:《红楼梦》《回家的路》……当她最后唱道:"再见,再见,等到明年的这一天"时,无数的人在齐声呼应:"再见,再见,等到明年的这一天!"…… 第二天,她又应邀作为"获奖歌手"出来表演(她得了"第一名")。在广播室,她和肖远相遇了。师生骤然成了难友,这是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在监狱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肖远和一群男犯人坐在一边,刘丹红和一群女犯人坐在另一边,干部坐在中间。咫尺天涯,谁都不敢说话,只有用目光,彼此默默地,默默地交流着心底的一份祝愿。 这时,王军涛早已被押解回京,大江四杰和刘多斐等人也已于年底被转到了位于武汉市区的第一看守所。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他们那儿,并且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武汉市及其附近的几个监狱中传为美谈,为政治犯赢得了很高的声誉……以致于时隔一年半以后,刘丹红到二所去看望刚刚宣判的肖远时(这次没让她见),听说刘丹红来了,还不断有外劳的犯人借机出来看她,悄悄地躲过持枪的武警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1990年1月上旬(春节前),经武汉市中级人民检察院批准,武汉市公安局以"窝藏包庇反革命通缉要犯王军涛"的罪名将邬礼堂、刘汉宜、刘丹红、童崇武、蒋国廉由收容审查转为正式逮捕。肖远以同样的罪名已于89年10月转为逮捕。其余人士先后获释。在此期间,被窝藏者王军涛在北京一直处于收审状态,尚未定罪。直到1991年1月才与陈子明一道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和"阴谋颠覆政府罪"定案逮捕。也就是说:在尚未确定"被窝藏者"有罪的情况下,就给"窝藏者"先行定了罪。后者竟比前者整整早了一年! 八、壮怀激烈,此生难悔志难休 (一)肖远致难友:-- 刚刚给你写好了一封信,却被突如其来的抄号子(注1)给抄走了,只好再写一封,但愿你能看到。 在监狱这个大染缸里,我们除了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之外,最要紧的莫过于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了。自去冬以来,我每天早晨坚持打铃前起床," 闻鸡起舞",除了跑步、做广播操外,我还自制了许多运动工具:用别人丢下的旧棉大衣包竿子做拳靶,用棉絮包心做"篮球",用牙膏皮头捶平做" 毽子",搓跳绳……此外坚持每天洗冷水澡,冬练三九,注意晒太阳。吃东西是越杂越好,有时得到一袋话梅,我连话梅核都砸开来吃掉,这样才能从有限的资源中摄取尽可能多的营养。 另外,在文化建设上,我一直致力于把牢房办得不象监狱而象一所学堂。目前,我所在的号子里有宽大的"黑板"(用整整一面西墙,贴上马粪纸,用刷子毛毛笔,沾清水写画,干了再写)。毛笔、书柜(用火柴盒联成"集成片"、"集成板"制成,贴在墙上)。黑板旁,用端庄的隶书写上了诸葛亮躬耕南阳时自铭的著名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用圆头体贴成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毛主席语录,更烘托出一种学校的气氛。我时常在黑板上讲点唐诗宋词,讲点康德贝多芬,还讲讲曼德拉(口号是:"想想曼德拉,坐牢算个啥!"),号子里的小青年、老顽童们练毛笔字、学画画、学英语的气氛颇浓。干部(注:对看守人犯的武警工作人员、看守和狱吏的称呼。)也常常帮我买些杂志书报,以致后来一些值夜班的干部还来找我借书打发时间,几个喜欢书法个干部还偶尔进监牢与我一,在我的马粪纸黑板上,蘸水写字,切磋书法。遗憾的是我不会作曲,不能做几首牢歌传唱下去。每周我们开一次周末晚会,还真有不少人才和歪才。我的保留节目是一个人演一出折子戏《智斗》……于是打架越来越少,走过场被自然废止……我顽强地表现自己,用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去影响和改造周围的环境。当然也有干部看不惯,特别是我没有丝毫犯罪感的骨气和傲气。但渐渐地他们也理解和感受到我在号子里不可低估的影响力了。 …… 你们号子里好玩吗?我在一所做外盒(注2),常常用盒子玩"多米诺骨牌",妙极了的图案,你玩过吗?我种了一碗大蒜,绿油油的可爱已极,(那天难得听了一回广播剧《昆仑行》,你们号子也放了吧?那个女兵在没有绿色的哨卡上也种了碗大蒜。)小伙子们硬要摘来打汤,没办法。汤也香极了,至今令人回味!夏天我养过孑孓,养过蚂蟥(还用来吸脓治病)、抓过麻雀、用盆子砍过老鼠,打苍蝇喂蚂蚁,引起两窝蚂蚁打架 …… …… 男监号也禁止抽烟,可犯人们总有办法弄到烟,有的是提审时夹带进来,有的是通过外劳(注:指判刑后留在看守所,在监号外面劳动改造的犯人,他们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买或用衣物换,更有门路的是干部"照"(照顾)。没有火怎么办?有办法。老祖宗钻木取火,犯人用棉花搓火。用干燥的棉花,铺上一小块在墙上刮下的石灰,然后搓成一根小捻子,再用鞋底压在床板上使劲来回搓,最后磨擦生热,点燃了棉花。于是搓火成了号子里专门的技术,代代相传。 我也好奇地搓过几次,发现太累,很不容易搓着。于是我又开动了脑筋。我发现用来熏蚊子的灭蚊片(注3)可以利用,因为里面有硫磺成分。我把石灰粉换成了灭蚊片捏成的粉末,裹起来一搓,果然很灵,搓几下就着了。这个办法很快就传开,成了新技术。这事对我很有启发,从此,我开始琢磨各种技术改革和小发明:用竹子磨勺子、磨裁纸刀、磨挖耳勺、磨缝衣针、磨老头乐(抓背),做书桌、做悬空书柜、食品柜、饭桌、象棋、围棋盘,连最近下发的"文明监号条件"都装上了仿铝合金的镜框,都是用火柴盒、烟盒纸,浆糊等做的,以纸代木,做起来坚固,很漂亮,你不妨试试,挺有创造意味的……总之,苦极生乐、苦中寻乐、苦即是乐! 得知你冬天还在喝凉水,太令人担心了,这会得胃病的。保温设备很好做,今年初冬我已经做出第三代产品了,更精巧,效果更佳。下午发的水,到第二天早上都是温热的,原料也是上面说的那些。建议你马上做一个,以改善饮水条件。简介及图示如下…… …… 在狱中我已整理了三本《狱中诗抄》,还有一本《黑话大全》。我现在的麻将水平有所提高,用扑克牌算命的方法也学了几种。至于什么"三张牌"、"套红蓝铅笔""划林子"等(注:都是诈骗的方法)都学过。坐牢是一种难得的生活体验。狱中只要不耻下问,无字书可读不少。 你奇怪我怎么会有笔。好吧,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笔的故事。 入监后,我偶然得到了一只圆珠笔芯,宝贝得什么似的,用这只笔跟关押在一号的诗人野牛唱和起来(注:野牛后来出版了一本诗集《渴望孤独》,就是他在狱中的诗抄)。谁知在传递过程中不幸败露,看守们大惊,立即抄监。我看不交出笔是不行的了,于是从扫帚把里交出了那根珍贵的圆珠笔芯,心疼已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此事传开后,牢友们都知道肖老师最想要笔和书,于是竞相为我送笔。接二连三地圆珠笔芯被送进来,最多的一次送了十根。一时间竟有了一大把笔芯。我把这些笔分别封藏起来,一直用到现在。我非常深情地感谢这些牢友们。他们给我帮忙,是冒着受罚上刑甚至"加刑"的危险的,我不仅从来也没有"收买"过他们,很多人我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只是听说我们是这样一个"义气案子",狱中又是如何为人的,于是就"慕名"前来跟我交朋友,甚至你每次出来看病或买东西都有人主动向我"汇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愿意帮助我们。对此,狱方根本就无法"彻底杜绝"。由此更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人格就是力量! 一次,我想带一封信给外面的朋友,一个外号"黄陂"的小伙子自告奋勇要带这封信,信虽带出去却被"点了水"(注:即有犯人告了密),"黄陂"一回来就被干部上了土铐子(注4),他却死都不"照"(不承认)。看着"黄陂"被铐子夹肿的双手,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整夜陪着"黄陂",为他喂饭、帮他上厕所(双手背拷,什么也不能做),"黄陂"毫无怨言,还为能给肖老师捎信而自豪。(注:几年后,"黄陂"刑满释放后,在一建筑队工作,与肖远还时有联系,常忆此事)。事后,那个"嘴模子"被狠揍了一顿,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 我们这边把向干部打小报告,告密的人称为"嘴模子"。犯人最恨的就是"嘴模子"。这里各个号子之间是"通"的,一个人只要当过一次"嘴模子" ,哪怕调到别的号子,这边一个"电话"打过去(注:在号子与号子之间有针对性地大声对话。):"X号的,过去的是个嘴模子!"那边自然晓得" 招呼"他--"走过场"时往死里打! 在号子里呆久了,我也琢磨出来,"走过场"的目的大概有两个:一是想在狱中称王称霸,恃强欺弱,比如牢头狱霸在号子里就可以吃好的,用好的,不干活,"踹模子"吃不饱,受气还得干活。对于这种霸道行径我从来是极力反对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让每一个犯人认同号子里的价值规范。犯人们的处境太差了,在无产阶级专政工具下,几乎一切权利和自由都被剥夺殆尽,比如在尚未定案的情况下,就和犯人处于同样待遇:不允许会见亲人、不允许写信、不允许外界送食物、不允许看书写字,甚至不允许唱歌跳舞、不允许大声讲话、不允许谈论案情……但是人总是人啊,人必须有一个能够生存的环境。犯人们不懂得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人权, 所以只能用暴力征服手段维持监号内的一个自己给自己自由的小环境。比如??能当"嘴模子"就是其一。这是在恶劣的大环境下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小环境所必需的。经过"黄陂"这次事件后,我也认同了这后一种规范。在社会生活的人格修养层面上,我们崇尚叛逆的性格,但憎恨叛徒的行径。不正是费远这样的"嘴"导致了掩护王军涛行动的全军覆没么?(顺便说一句,象费远这种设圈套出卖朋友的人,就是在号子里也为人所不齿。)你可能认为我被监狱生活同化了,我认为我们在目前这种处境下,虽然不能" 合污",但应该"同流"。监狱生活之所以是对我们的锻造,就是要我们在这个"强者理天下"的地方克服书生的酸腐气。我曾经非常羡慕军涛他们能在狱中学习和与家人通信,现在想来,我们为自己争取权力的过程本身,就已经让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 …… 看来你为我上门板镣(注5)的事担心了。打一次电话上十天板子,的确在二所还是首次;为了不麻烦号子里的人(伺候大小便),我拼命节食节水,显得"苗条"了一点也是真的。不过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件事在相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我"自找"的。 坐牢以来,我见过干部用土铐子将犯人上背铐折磨,也见过干部用电警棍、竹条子殴打犯人,也抗议过、愤怒过,但自己却还没有亲身体验过。二所是"板子镣"的发明地,据说全国公安系统在这里开过现场会,推广这种刑具。关了近两年,再过几天就要开庭,坐了一回牢没正经上一次刑,岂不是"背名誉"?既然坐了牢,就要把坐牢的原滋原味通通都体验到。我决定亲自体会一下。 刚好前两天,我为了维护同号我的"干儿子"而和栋长顶撞,栋长哽得没话说,第二天就宣布给我调号子,硬把我推进了一号。周围的号子,远至十号的兄长都"打电话"来慰问我。我想这正好是一个争取上板子镣的机会(以前我曾专门以报告一个"秘密"--我们号子的风门(注6)形同虚设-- 为条件要求关一次禁闭,干部却说"你还不够资格")。于是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也高声打起电话来了。 "臭!……"这是前面号子报警的信号,即有干部来了。我听见了,仍故意继续打电话。"怎么办哩?"干部先问。我说:"按最重的上板子镣嘛!""你莫后悔哩!""不后悔,要的就是想尝尝板子镣的滋味!" "板子镣"的滋味是不好受,躺在上面我才体会到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种软刑具。看起来人躺在床板子上似乎很舒服,时间稍长,那种不能翻身、不能动弹、一任蚊虫叮咬浑身难受的劲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稍一动想翻翻身,手铐上的毛刺就深深扎进皮肤里,手指很快就麻木了(注:为了这一次狱中的浪漫,三个月后肖远??食指和拇指还是麻木的,半年后才完全恢复知觉)。最难受的是大小便。人平躺着,膀胱很难把尿压出来,难受已极。上板子时我算计了一下:我这属于一般性?奈?监,上板子最多两天,第三天正好我开庭,也就该下了。但这次我却低估了栋长的报复心。按惯例是谁上的镣,就由谁来下镣,但过了两天,上镣的干部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管不了了,钥匙已被栋长拿去了。……这下可落到他手里了!当然也好,我满足我的好奇心,他满足他的报复心,各得其所,心安理得。号子里的难友为我说情,他不理。同监号的小伙子轮流来给我喂饭、洗脸、大小便,唱歌给我听。就在板子镣上,我学会了《水中花》、《偏偏喜欢你》,一直唱个不停。由于意识到栋长可能的报复,在牢友的帮助下,竟将手铐与门板之间的螺丝拧开一个,于是我的一只手实际上是自由的,可以看书、翻身。我在门板镣上还写了一首诗。 就这样,我在板子镣上硬铐了十天。解下来后,只觉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腾云架雾般站不住,手扶墙壁才未摔倒。原来下肢的韧带因为腿长期不能弯曲已被拉松了,一时恢复不过来,以致双腿完全站不住。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死刑犯被宣判或被拉去枪毙时,总有人架住。过去总以为是吓破了胆,现在才知道,他们是刚从镣铐上解下来,根本站不住。我才锁了十天,而那些死刑犯起码是二十天至半年。自己不体验,根本不知道这种软刑具的残酷和反人道性质,也根本无法知道这一秘密。 …… (二)刘丹红致亲人:-- 昨夜,又梦见你们了。忘记是为什么,我笑了起来,一笑就醒了。在半梦半醒的那一瞬间,心,不可抑制地隐隐作痛…… 这种不适感象烟一样很快就飘散。一旦清醒,立即就很理智。自从提审一结束,无论春夏秋冬,我每天一早一晚必要锻炼两次。清晨打铃后,经常带着号子里的人,在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小院里(见注6),象《红岩》里的疯老头华子良那样转圈跑步,再做操、练功,直至出汗……坐牢活动空间小,视野短,加上缺油少营养,心绪又不好,很多人腿肿脸胀的,有的眼睛也坏了。我做长期准备,身体和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注:这是刘丹红跟家里人"报喜不报忧",其实她的头和脚也开始浮肿,关节风湿也很厉害。) 早饭后正式梳妆。我的短发已经长过肩膀了,号友们三天两头给我换发型。我们把好看的被单撕下来做成头花,围巾;用旧毛衣上的毛线搭配起来,编成发带、饰物。干部看到了就没收(这里不允许有超过一尺长的带子,怕犯人自杀)收了我们再做。闲时我们还用丝线把眉毛修绞得又细又弯,尽量不使自己象个"牢模子"。你们绝对猜不到,我们居然还有一支口红!那是"老母鸡"费尽心机弄了来送我的。当然这种写在脸上的东西其实我们是不敢用的。不过也有机会。如果赶上哪一个脾气好一点的干部值班,我们就在号子里搞时装表演。点一点口红,把大家的衣服放在一起,一套一套地换,在大板铺上花枝招展地走模特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不,还谈不上"顾影",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镜子。唉,如果现在那只金鱼(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问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会告诉它:镜子,我想要一面镜子!我已经快不知自己长得什么样了! 上午我们在风场(见注6)里干活。八点钟之后,陆陆续续就有办案人来了。干部从办公室走过来提人,手中的钥匙"哗啦""哗啦"一路响过来,一直响在我们的心上。如果钥匙在号子附近停下来,号中人的心简直要提到喉咙口。对于提,概言之:又盼又怕。既使你明知自己最近不会提审,也没有什么违犯监规的事,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钥匙声感到心惊肉跳。这真是局外人无法获知的一种独特体。 在生活方面,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八栋一号收审(注7)时的那两个月,我和一些老弱病残及锁在门板镣上的死刑犯关在一起。大家都很穷,也有人给传件(注8),完全是在吃牢饭。那时饭量很大,分给我的一份饭不够吃,连大白菜根子都乐滋滋地能嚼出甜味来。十天二十天一次的改善伙食(每人一碗肥肉煮萝卜)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很多人刚刚吃完这一顿,就开始盼下一顿;还饿的人因为平时肚子里没油水,见了肥肉猛吃一气,结果肚子拉得一塌糊涂,还要被人奚落;也有的号子因为犯监规或完不成生产任务而根本没有肉吃。我比较懂得细水长流,每次都是先把萝卜吃完,肥肉挑出来用塑料袋装好。那时恰逢冬天,号子本身就是天然冰箱,这点宝贝可以吃上好多天呢。每餐夹一块剩下的大肥肉在饭里捂一捂,稍稍热点之后,"咔叽"一口咬上去,啊,真是幸福无比! 哎,别这样!千万别可怜我,我可一点都没有自怜感。同号的几位老人都打困难时期过来的,一位老妈妈(因经济纠纷被关了三个月,后无罪释放)58年被打成右派,被当官的丈夫遗弃,一个小儿子硬是连口干净的井水都喝不上,生生饿死了,她带着另外两个孩子逃荒来到湖北,一度卖血为生。她们对于坐牢能吃上大米饭非常知足;我还常常想起红军长征吃的是树皮草根,想起现在还有那么多农村的孩子从家里扛一袋粮食几瓶咸菜擂高考(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刚上大学时,因为营养不良,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我就顾不上怜悯自己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 逮捕以后大不相同了。这边都是关了几个月的老犯子,有的还滚过好几板(注:坐过好几次牢),年轻人居多,个个精灵鬼怪,对监狱生活很有经验。女号子里的暴力色彩相对少些,但她们不象男犯子那样"同仇敌忾",女人之间扯不清的是是非非、明争暗斗,更让人头疼。女犯子们经常喜欢在一起打闹,大家脸上都笑着,手底下却在暗中使劲:那是彼此在掂量对方的份量!如果一方吃亏了,"桥子"(注:号中结伴互相照顾的伙伴)就会上来"劝架",实则把对方拉住,这就是所谓"打内行架";她们还会利用干部来整号子里跟自己不好的人。如果你既不狠,又没人缘,就会成为"踹模子"(即受气包)。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酸腐和穷酸气,她们把这叫"夹生"。我从不以什么什么自居,既然进来了,咱就要象个坐牢的样子:该干活咱就干,该讲义气咱就讲,该打架咱就打……但你又不能过于和她们打成一片。她们可以说下流话,可以作贱自己,但如果你也这么做,她们就会认为你没身价,"丢份",看不起你。这中间的分寸说不清楚,只能靠自己体悟。我们算"政治犯",犯的又是"义气案子",每到一号,犯子们先就有几分敬重,加上我"学得很熟",又会恩威并施,所以不仅从没受过欺负,反而一直在当"牢头"。当然,咱不作"狱霸"。 坐牢的也并非都是坏人,都没有真情。她们对我,没说的。在二所,只要有机会,每月可以打一次"油"(注9)。她们教我买些味精胡椒,加在缺油少盐的菜里,那些水炖萝卜、白菜、南瓜,吃起来也就不那么象" 猪食"了。偶尔弄到点好吃的,号子里七、八上十个人分不过来,总是趁人不备猛地塞一块到我碗里,还总说:"我们是些没用的人,你要是身体垮了就可惜了!"她们出狱后,甚至专门带着爱人孩子来给我传件。在号子里,人们衡量友谊真不真,就是看出去的人来不来看里面的人。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这种"板眼",因此,有"桥子"来照,对号子里的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吃过午饭后,要把上午做好的成品火柴盒成篓地推到门外,实际不过两三步路,跨一下牢门而已,但这也是个抢手的好活。特别是如果赶上干部心情好,我们可以老着脸一直推到女号子这一栋的尽头(一、二十米),实际上是多花了力气,可个个却象拣了天大便宜似的一蹦三尺高,回来后还要嘻着脸皮逗号子里的傻妹子:"今天你不出去可要后悔一辈子,外劳的哥哥个个好清爽!"然后就互相嘲笑和自嘲:"关疯了,把老娘关疯了!" 午后在天井一样的小院里追着太阳晒,温柔的阳光令人想起郊游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但我对于这些已经很淡漠了,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那是"别人的幸福"对我来说,这二十平方米的小院以及从早到晚在小院的三面墙上依次逡巡一番难光才是现实的、天经地义的。我已经适应得就象从来就生在这里一样了。 号子里没有看书写字的条件,信息来源极少。这也好,更容易从纷纷扰扰的世事中超脱出来,进入一种静思状态。这一年多来,每天的中午,还有在那些为死囚犯值班的不眠之夜(我几乎一直关在死刑号子里,自我来后,武汉地区的女杀人犯几乎被我"承包"了),关于天地自我、关于世事人生,我想了很多,有时难以压抑,就用牙膏皮、卫生纸以及一切能书写的东西记下来……有一次,我弄到了本《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我很喜欢其中史铁生的两篇小说。在《来到人间》中,父母残酷地把孩子是侏儒、"很丑"这一事实告诉孩子,让她有勇气直面惨淡人生;《命若琴弦》讲一批盲艺人世代为一个梦寐以求的目标:弹断一千根琴弦就能得到复明的药方而奔忙,当一个老艺人终于弹断了第一千根弦时,他发现,那药不过过是一张白纸!……悟出先辈良苦用心的老艺人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徒弟,他要继续用虚构的目标来充实后继者的人生。把这两篇小说放在一起看非常耐人寻味:前篇充满了理性的冷峻。这种冷峻不是因为缺少悲悯,而是源自对生活客观、理智的"认识"。它鼓励人们树立正视不完满人生的勇气,决不粉饰太平,决不做廉价的安慰;后篇谈的则是一个"信仰"问题:目标本身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一个目标!只有用"目标" 把现实拉紧,生命的弦才能奏响。 唉,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一定是达到了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的境界! 说了这么一大堆,是因为在号子里,这些话是无人可谈的,可谓"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不过,这里也有一大好处,就是能见到行行色色的人:盗窃犯、贪污犯、抢劫犯、诈骗犯、杀人犯、放火犯、女流氓、雏妓、同性恋者……她们倒很尊敬我,把我看成她们的头领、牧师、法律顾问和精神支柱。几乎每一个人都把她们最隐秘的故事讲给我听。真的,如果将来可以写的话,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 有一段时间,我在号子里组织开故事会。每天晚上干完活,大家就围坐一圈,轮流讲自己经历的或所见所闻的故事。我定了个"规矩":"今后无论怎样闹意??,谁也不许拿故事会上的素材来攻击对方!"那一刻,人人都变得特别真诚。讲的人动情,听的人也动情。号子里的人一拨拨地进,又一拨拨地走,我这个"多朝元老"就把故事会这么一届届开下去。 说到这里,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令我如鲠在喉的故事。 90年春天,我号子里来了一个年轻的杀人犯,一个21岁的保姆,杀了主人家3岁的小男孩。当被问及杀人的动机时,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恨虚伪丑恶的男女。他们答应给我找工作,可说话不算话。我觉得杀他们太成全他们了,所以就拿走他们最爱的东西,让他们死不了,活不痛快!""可是杀人要偿命的呀!"她听罢淡淡一笑:"那有什么,一个人如果活得没有希望,没有尊严,还不如死了好!" 她真的不怕死。在号子里,她从容自若,根本看不出一点对生命的留恋。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号子里并排放了两个一审判处死刑后被钉在门板镣上的死囚犯,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杀了亲儿子的女人。那女人整天哭嚎,她却整天嘻笑。每次提审回来也是笑个不停,仿佛有什么开心事。凭心而论,在中国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公检法部门对她是尽到了心的。每一次提审,都反复了解她是否有什么隐情。考虑到她是个保守的农村姑娘,还特地由女公安、司法人员出面,把她拉到一边称姐道妹到让她打消顾虑;甚至看守所的干部还让我当了一回"密探",套一套她的心里话…… 可一切全是白费,她一心只求速死,根本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 是什么使得一个年轻的女孩如此"视死如归"?既然生不如死,那么她在生活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使她觉得比死亡更痛苦?--我一边格外关心她,一边细心观察她。 她来后的一个多月,家里第一次给她传件。是她父亲来的,送了二十块钱,没过一会儿,干部又让外劳的来要回去十块。原来,她爸爸已经走了,那位好心的干部看到老人穿得又脏又破,几天没有吃过饭的样子,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没有钱,派人追过去一问,果然身无分文。问:"你怎么回去呢?"答曰:"走回去。"--她家住在外地,相隔几百公里,怎么走哇!干部心有不忍,才又要回去十块钱,给她爸爸坐车…… 我们听了,几乎个个眼圈都红了,她却在笑!真令人费解。 她没钱,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买,整天吃牢里的辣萝卜下饭。辣萝卜让人上火,她经常一个多星期都拉不下一次大便。我们知道她来日不多了,有好吃的总是给她一份。她不领情。我们以为是不好意思,就追着她硬塞,不料她却变了脸,骂我们"不要脸",还把塞到手里的东西扔到厕所里。几次这样伤人,大家也就不勉强给她了。直到临死前几天,她才向我们说明她的真实想法:"你们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我怎么忍心骂你们呢?可是在这儿弄点东西太不容易了,给我这个要死的人吃了,等于是浪费。我只有狠着心伤你们,你们才会自己留下吃啊!" 你们说,她的心有多深啊!她的内心和外在表现之间的距离非常之大,中间历经曲扭,令人难以琢磨。但是,当你真正进入了她的内心,你会发现,这其中有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 我觉得有"拯救"她的责任。其实,我早就对她的事有一个基本的假设。一旦了解了她的性格和生活环境,我就理解了她的逻辑。在她们家乡那个闭塞的乡村恐怕"被人强奸"比"杀人"更遭人唾弃。她又是这样一个人,用牢话形容:"死要面子活受罪",因此她宁愿带着"杀人犯"的罪名去死,也不愿作为"失去贞操的女孩"而活。 因此我首先打破她的"性罪恶意识",告诉她,如果她被人强暴,并不意味着她"脏"了、"丑"了("玷污"这个词很不好),她大可不必以死来殉这个"名节"--根本不存在名节的问题,她只是个受害者,她应当通过法律来惩罚恶人,而不应当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其次,我和牢友们用各种办法,力图唤起她对生命的渴望。比如,不必担心讲明事实后在家乡无颜见人。如果没有力量对抗舆论的话,她完全可以离开。我们都愿意在她今后谋生的问题上帮助她……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差不多都和她谈上大半夜。她不再坚决地否认了,目光也不再决绝。一天下午,我们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一位牢友说:"我们知道你害羞,你不用说话,只点头或摇头就行了:是不是那个男的污辱了你?"……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继而大滴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滚滚而下。这是入狱三个月来她第一次哭!我们也都忍不住了,姐妹几人索性抱头痛哭了一场。 我立即向看守所反映,让狱方向法院反映。可是晚了。她的案子已经送到高法,二审说是"复核",实际上到了这一步,就基本上定了案,很少有改变的。为此我很着急,她却说:"算了吧,刘姐,怪麻烦的。"把我气得要死。我知道,我讲是不行的,必须由她本人来"翻"这个案。我利用她的"好名"心理让她讲出真相:"我知道你不在乎死。也许讲不讲事实对你的处罚都是一样。但人即使在身后也要留个清白名声。你就这样带着隐痛走了,社会上的人不明真相,会痛恨你而同情真正的罪人,而且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保姆要继续受欺侮;反之,如果人们知道你是因受害而报复,舆论就会整个颠倒过来。" 几天后,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来进行终审核定,在我的再三鼓励下,她照实谈了。回来后却跟我说:"我今天话讲得一点都不好,象个小学生。他们肯定笑话我了。"你看,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关心的还是"面子"! 她的确讲的不好。跟我谈的时候,她把整个受污辱和虐待的过程说说得很清楚。到了官方面前,却含糊其辞,远没有我讲得头头是道。两厢比较,竟使人产生了怀疑,认为是我为了救她而帮她编出了一套谎话! 最后一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有一次还对我说:"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我做了鬼也要保佑你。"我象个牧师一样安慰她:"你不会死的。即使真有那天,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有天堂呢!" 还有一次,她告诉我,晚上睡不着,想了一首诗,让我帮她记着。接着就吟诵起来-- "生命诚可贵, 青春亦美好, 若与正义较, 二者皆渺小。 我为身心洁, 枪声作礼炮。 痛洗空中尘, 热血九洲抛!" 90年6月9日,正是我守夜值最后一班。凌晨5时,我们号子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干部走了进来,把我们赶到了小院里,关上了风门。我们从风门的门缝往里看,只见她和干部们谈笑风生,还在纸上写着什么。"缓期!"我们暗暗地为她高兴。不料,过一会,却见她被带上了手铐。她站起来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冲着风门喊:"刘姐!刘姐!我走了!我在棉衣口袋里给你留了十块钱!"…… 阳光下到半个墙的时候,我知道,她没了。此后很多天,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我恨自己没能救下她来(阻拦执行枪决,几乎相当于"劫法场",我当时想都不敢想);后来干部告诉我,既使她后来说的情况属实,也还是要判死刑,因为她错杀无辜。这使我略略感到心理平衡了一点。但随即又沉重起来。我认为一再出现这样的悲剧,是我们的社会没有尽到力量,是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没有尽到责任?K?受害者,孩子更是。害死他们的首先是那个衣冠禽兽,其次是几千年来阴魂不散的封建道德,还有在生活的挤压下她那没有健康发展起来的人格。 唉,不说了!这样的故事太多了。一年多来,真可谓生离死别览尽,脆弱的人,柔肠何止千回断?!--不说也罢! 我曾写过一段随笔:"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它浓缩了社会和人生各个侧面的各种矛盾,特别是其中的负面因素,这种具体而微的集中和典型的呈现,能迅速增长人的阅历和人生经验;监狱也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它有其内在的、独特的??方式、行为规范和心理氛围,对我来说,等于是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户,对于克服书生的软弱和单纯的理想主义非常有效;监狱是一个最公正的考场,每一个人在此之前所积淀起来的全部素质都会受到无情的检验,这使我获得了一种认识自己和他人的独特视角;监狱也是磨炼人的意志和生存能力的战场,它把人的生存水平和人格尊严都压缩到最低极限,不由分说地对人进行'强化训练'。心态消极的,是' 被动地受罪';心态积极的,则可以有意识地自我磨炼。能在年轻时有这么一段经历,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觉得非常幸运……" 90年春节后,监狱里经常在晚间播放楚天台的音乐节目。熟悉的音乐和深情的歌曲,不免会激起一丝感伤,令人回想起那些因为真诚而迷茫、因为执着而寂寞的日子,那些被时光蒙上淡淡哀愁的不完满的幸福…… 当然,还有那些充满信仰,热血沸腾的场面和咬着牙关努力、奋进不屈的自我,以及……刻骨铭心的思念! 这一个夏天,堪称"新时期的上甘岭"。你们知道,武汉号称"火炉",总有一段时间室温在四十度以上,何况我们身处牢房,四面高墙铁门,密不透风。偏偏赶上"生意"特别好,号子里隔三差五地进人,一铺床上要脚插脚地睡十几个人。更要命的是竟然停水!每天做三、四千个火柴盒,一身纸屑和馊汗,每人一整天却只能分到一脸盆水!……酷热、焦渴、窒息、压抑,使人烦躁得几乎发狂! 忍耐……忍耐……也许人的所谓"承受力"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吧。我相信"心静自然凉",所以极少流泪,或是象号子里的人那样哭闹嚎叫:" 受不了啦!""烦死我喽!""要死人啦!"……我总是坐在门口通风处,望着一方披枷的天空,静静地听音乐。夏季的黄昏特别地漫长,坐井观天,看不到夕阳西下,但能分明地感到天色一点点地转暗,直到出现第一颗大星星。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常爱吟颂尼采的那首诗:"忧郁的心呵,你为何不肯安歇?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在奔逃,你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现在,在这个可能是世界上最灼人的角落,我觉得,我的心,终于找到了宁静。 【纪实文学】 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四) ⑼心心相印,高墙内外通魂梦 ⑽无怨无尤,且洒陈酒酹江天 (三)邬礼堂日记摘抄:-- ☆ 1989年12月于一所 除肖远和刘丹红外,本案中大江的四人和刘多斐都从二所转到一所来了。第一看守所是在"武汉监狱"的腹地特地用高墙铁网圈起来的一幢U型两层楼房,素称"狱中之狱",最近还在监号内配置了音像监控系统。除少数几个人外,武汉地区学潮案的大学生差不多都关在这里。具不完全统计有:武汉大学的博士生李海涛、郑华,硕士生孙建、张建超,作家班的张仁胜、野夫,本科生刘向阳、唐富刚、石磊;华中理工大学的何立滨、华欣远、张勇、王向前、陈志新、杨文胜;华中师范大学的刘半就、柳向前;中南财大的邬萍辉、胡小昕等七人;湖北大学的于灼;湖北工学院的李文江;中国地质大学的王长江;中南民族学院的王通江以及湖北中??学院、武汉工大、武汉体院等院校的学生四十多名。所有学潮案的囚友们十分团结,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通过"打电话""寄挂号"(注:用一摞做火柴盒的硬纸片将有关字条夹在其中,用绳捆紧后扔向囚友的号子)不断交流监狱?谕獾母?种信息。 早在二所时,为了纪念"12·9"运动,12月9日那天晚上七时左右,通过"电话"联系,十多个号子的学潮囚友们全部走到各自的天井中,由我们号子的张建超起调,大伙隔着高墙铁网齐声唱起了《国际歌》。那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而又激动人心的时刻。在那个说话声大一点都要挨电警棍、上镣铐的地方,大伙竟然放开了久闭的歌喉,将沸腾的热血和炽热的情感溶入歌中,歌声象狂风怒吼、象惊雷激荡,震撼了整个监狱。值班的看守也摄于"众怒难犯",居然没有出面制??,而只是在大家唱完之后才自言自语似地喊了两声:"快回号子,要关风门了!" ☆ 1990年1月于一所 今天在这里我读到了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写的传记小说《人》。七十年代曾引起全世界关注的希腊著名政治家帕特古利斯对自由的追求、对邪恶的不屈深深地感染了我。他在狱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珍惜、对生活的勇气无时不在激励着我。这次身陷囹圄,给了我一个特殊的视角反观自我,进行"历史的反思"。对几十年来自己从幼稚到成熟、从图慕虚荣到追求卓越的心理历程进行了深层的思索,儿子十周岁时,我在二所写的那首《生日礼物》,一方面是我对孩子的期望,同时也可以看成我的人格宣言。 ☆ 1990年2月于一所 昨天地大的王长江也从二所转过来了,他用"无线电"(注:在不知所寻之人的具体所在时,大声呼叫对方)呼叫"大江",我应声后他扯开嗓子喊道:"刘丹红放了!"一时间,一个传一个,消息从监狱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从楼上传到楼下,所有的学潮难友都在分享她那份自由带来的欢乐,为学潮案中唯一的女同胞长松了一口气。(注:其实系一误传。)说实在的,肖远和我们大江五人都是男性,且均年愈不惑,惟独刘丹红是个才二十三岁的小姑娘。想到张志新在狱中所受的那些惨无人道的摧残和虐待,特别对她放心不下。听说女号子黑暗得很,真不知她都受了些什么样的折磨。这里有赠她的一首诗,代表了我们的牵挂。 七律一首(89年底初雪时于一所) --致丹红 漫天飞雪舞江城, 纷纷扬扬愁不尽。 几人知汝且怜汝, 十月逢君却别君。 魂梦难寄焚忧思, 惟恐折断柳腰身。(注1) 举手遥望龙阳湖,(注2) 借风送我一片情。 (注1: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瓦尔瓦娜自愿到偏远的山村任教,她那位革命者的朋友在写给她的信中云:"真担心西伯利亚的大雪压弯你这颗小树的腰。" 注2:龙阳湖为第二看守所所在地。) ☆ 1990年5月 前几天,看守所的所长突然打开铁门把我了出去:"邬礼堂啊,我这个所长还不如你这个所长哩!据我了解,好多号子里的人都听你的。怎么样,协助我们做做工作吧。"我当即表示:只要你有这个胆量放心让我到广播中讲话,我就敢说大多数号子会平和一段时间。双方当下商定,让我到广播室发表一个小时的讲话。当我端坐在话筒前时,真还有些激动。让一个在押人犯通过广播不是检讨认罪而是"作报告",这也算当时看守所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我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扬手扶了扶话筒说:"老朋友们久违了,真想念你们!还有些新朋友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感谢所长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真心地问候大家好!"接着我谈到学潮案的囚友应如何利用眼下的条件进行学习和反思,使自己尽快成熟,为即将走向生活做些必要的思想准备;讲到刑事犯如何适应人生的这段弯路;还讲到死刑犯如何平静地走完这最后一段人生路程。在上述分析和劝诫中力求做到中肯自然,同时还列举了大量古今中外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阐明了无论在成功还是在失败面前,精神作用对每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当我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没想到全所五十多个号子竟然掌声雷动。在我被带回监号的途中,沿途的号子里都不断有人在喊叫:"大江,讲的好!""大江,你是个朋友!" 所长似乎尝到了甜头,还想让我上去讲。我立即建议:"我一个人说多了讨人嫌,大江的四条汉子个个能讲,何不让他们都上去说说?这样更具有代表性和说服力。"所长点头称是。于是,刘汉宜、蒋国廉、童崇武接着都出来讲了一次,我终于堂而皇之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以往只能偷偷地打电话)。大江人,乃至政在监狱中的威信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 1990年7月 毕竟是在坐牢,倒霉的事还是更多一些。最近已临盛夏,天气预报气温已达39C。一所的号子比二所的要小一些,加上公安部门开始抓"严打",号子里关押的人数骤然增多。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关上七、八个人,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身上的汗就没停过。再将铁门紧闭,室内气温在40C以上,人都快热疯了。我们号子里有一个小伙子已超期羁押达四年之久,身体虚弱不堪,一热一闷,就昏倒了。大家要求把铁板门打开,只关铁栅门,可看守所指导员值班时仍不肯开门通风。于是我们号子开始发难,大声抗议:"请尊重我们的公民权,还我们基本的生存环境!"有的号子则乘机狂叫:"快开门喽,要死人喽!"指导员当即掏出手枪。看到这种情况,我立即冲到风门前对指导员说:"请你不要激化矛盾,否则后果很难说。"在场的几位干部也觉得指导员执拗得有些过分了,从侧面做工作,说把铁板门打开算了。但指导员认为我们是专政对象,无权提什么要求,蛮不讲理地说:"几十年都是这样关过来的,你看他们热不热得死!" 结果当晚又有几个号子有人中暑。第二天我立即"电话"通知:"马上绝食!"有二十多个号子响应,把食堂送来的饭退了回去,两顿没吃。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只好由所长出面,打开铁门,方恢复了平静。 ☆ 1990年9月于一所 昨天,我们号子的五个人放弃了午休,一直干到下午5点钟,做了满满五大篓火柴盒,估计有一万五千个左右,可"外劳"的来验收时只算一万个。当我们与他论理时,他竟然说:"明天我还要少算!"一怒之下,我们连篓带盒劈头盖到了他的脸上:"老子们不做了!" 外号叫"大苕"(注:武汉方言,即二百五的意思)的一位副所长前来处理矛盾,他不仅不批评外劳的混账,反而指责我们蓄意闹事。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从床上跳起来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管理条例,你本来就不应该强迫我们生产劳动。为了接受这种现实,我们一直积极同你们配合,每天拼命干活,你反倒认为这都是应该的。从今天起,我一个火柴盒也不做了!"大苕从没遇到过如此"猖狂"的在押人犯,顿时脸色铁青,冲上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拉到地下。我立即声明:"是你先动手,对不起,我只好奉陪了!"由于两人均属"重量级",从床上扯到床下,从屋内扯到屋外,各不相让,难解难分。大苕急了眼,猛一发力,将我推倒在地,我立即发挥足球运动员的优势,右脚在他的屁股上猛地一踢,左脚在他小腿上轻轻一点,大苕一个趔趄嘴啃地!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想大打出手,被一直在旁"观战"的几个干部上前拉住。结果,关了我的禁闭。 他们把我拷在一个木板十字镣上,就象耶稣蒙难时一样,手脚全被钉死,动弹不得。一般来说,几天之后人体就会失去重心,几周之后肌肉开始萎缩。由于不能活动,冬天四肢彻骨冰凉,夏天周身被蚊虫咬得红肿变形。在禁闭室里上门板镣,是看守所里最重的一种刑罚。由于得不到适时的照顾,很多人只好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时间稍长,浑身溃烂,臭气熏天,不成人形。面对这种非人的虐待,我在禁闭室严正抗议:"你们用对付死刑犯的刑具整我,我宣布从现在起,无限期绝食"七个小时后,还是所长出面把我从死镣上解了下来。走出禁闭室时,所长苦笑着说:"你已经创造了看守所好几个第一了!" ☆ 1990年12月 一所有一个58岁的老看守,是个极其忠于职守的人。他每天提前上班、推迟下班,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他崇高的看守事业。但由于他年老僵化,已明显染了职业病。只要一上班,便提着个电警棍在监号间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同时嘴里还要自言自语地叫骂:"狗日的,都给老子平倒,哪个敢翻,小心老子上你的铐!"他越是这样,有的刑事犯就越是故意逗他。他走到西头,东头就对他开骂;他奔到东头,西头又大声吼叫。他也就提着电警棍两头喝斥:"XX,你再喊老子就电警棍伺候了!"就这样一天八小时,他已习惯于这种骂骂咧咧、吼吼叫叫的生活了,一天不骂不吼,就浑身不舒服。 一天中午,干了半天活的人都按规定午休了,有的还响起了鼾声。见此情景,老看守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妈的,睡午觉就算了,狗日的还打鼾?!都给老子起来做盒子!"一下子把全所的人都叫醒干活。 还有一天,有个号子里的小伙子因案情有冤而大叫:"共产党太黑了,要逼死人啦!"老看守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你骂老子的母亲,老子没做声;你骂老子的妹妹,老子也忍了;今天你骂老子们的党,老子要你吃点亏!"刁开号子,一顿狂打,直致鼻青脸肿。还有几次,因他自己气不顺,刁开号子找岔打人出气,一连打伤好几个人,而且特别爱给人上" 土铐子",其中包括一位武大的学生。 面对这种有意无意践踏人权,激化矛盾的虐待狂,我和武大的博士李海涛写了一份两千字的"意见书",揭露和谴责了这个看守的一系列非法行为,指出广大看守若不坚持学习,更新思想,势必给监所的管理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并直接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在我们向所长递交"意见书"后不久,这位看守便被调到了大门口当门卫,监号从此便安宁了许多。 本章注释: 1)抄号子:看守所中由干部或武警战士定期对监号进行突击式检查,翻检号子的每一个角落以及人犯身体,查缴违监物品。为防犯人自伤自残、伤害他人,监号中只允许有塑料、纸制、布制的东西,玻璃、金属制品、绳子、针线等均属禁品?晃?免"串供",纸笔书籍亦被禁绝。 2)做火柴盒:武汉市公安局各看守所规定在押人犯每天必须强制性地手工制作火柴盒,每人平均每天做两、三千个外盒或内盒。一部分人做内盒,一部分人做外盒,再由后者把内外盒捅在一起。 3)灭蚊片:看守所里蚊子成团,用涂上肥皂的湿脸盆在空中一舞,盆底就粘满黑蚊。看守所每晚由外劳的给各个监号点几片高效灭蚊片,一时烟雾弥漫,蚊子纷纷落地,人也熏个半死。 4)土铐子:用铁条锻打的一种不规范的手铐。口径偏小且不能调节。戴上几小时后,手即青紫肿大,疼痛难忍,极难取下,取后余痛仍持续数日甚至数月之久,有别于标准手铐而极其折磨人的一种刑具。 5)门板镣(板子镣):将一块厚厚的床板,钻上三个洞,分别用螺拴来固定两个手铐和一副脚镣。被一审判处死刑的犯人在等待终审判决期间要被呈十字状锁在子镣上,以防犯人自残自杀或伤及他人;也被用来惩罚严重违犯监规的犯人,叫你想死死不了,活得十分痛苦。此间吃喝拉撒撒均由同监犯人照顾。 6)风门、天井、风场、小院:二所每一个监室后面都有一个小门(风门),打开后就是一个与监号同宽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院子,也叫风场,四周是两人多高的厚墙,上面是坚固的钢筋铁栅栏,类似天井。中午及晚上关闭,白天打开供人犯活动与劳动。 7)逮捕转号:看守所的在押者分为"收审"和"逮捕"两部分,关在不同的监号,一旦由收审转为逮捕,要转号子。 8)传件:看守所每月在指定时间允许人犯家属送一次衣物和生活必需品,经严格检查后,由干部转交人犯本人,但不能见面与通信。 9)打油:每月一次,在指定的时间里,在干部的监督下,各个监号依顺序派代表到看守所走廊购买一次监狱小卖部的商品,包括日用品和一定量的副食品(种类很有限),因为可以补充一点油水,所以被犯人称作" 打油"。 九、心心相印,高墙内外通魂梦 对于失去自由的人来说,时光似乎是停滞不前的。岁月的更替无非是单调的重复、迭加的忍耐。然而恰恰就在王军涛案的当事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仙居"的这段时间,1989至1991年,外部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联和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政权几乎在一夕之间纷纷崩溃或易帜,民主浪潮波澜壮阔,席卷世界:苏联戈尔巴乔夫宣布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措施,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总统内阁制;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纷纷对共产党政权进行改组,实行多党制竞选,直至反对党取得政权;捷克斯洛伐克的共产党也丧失了领导地位,"布拉格之春" 获得平反;罗马尼亚发生武装政变,齐奥塞斯库夫妇被迅即处决;柏林墙开放,两德统一……真可谓"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由于客观环境的阻隔和狱方人为地封锁消息,本案的主人公们对于外界政局的变化知之甚少。看守所只对人犯播放地方台的文艺节目。于是那些在表达感情方面独具感染力的流行歌曲便成了与他们这段特殊生活相伴的情感记忆。 90年中秋之夜,一所8号监室。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有的在听广播、有的在用自制的扑克"关三家",楚天电台正在播出每晚的《快乐电话》节目。突然,广播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我叫邬蒙,我要求点歌!"正在看报纸的邬礼堂一下子楞住了,立即示意号子里的人安静。主持人用亲切的口气说:"啊,原来是个小朋友,那请你说个绕口令好吗?"邬蒙准确的复述赢得了主持人的赞许:"不错,小朋友,你想点什么歌呢?""我想点《让我们荡起双桨》。""你把这首歌送给谁呢?""我想送给遥远的爸爸、舅舅和叔叔、阿姨们,他们小时候最喜欢这首歌。""有什么祝愿吗?""亲爱的爸爸、舅舅、叔叔、阿姨们,我和妈妈以及所有的亲人都非常想念你们!希望歌声能带给你们欢乐,盼你们早日回家!"……好多号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出奇地安静。继而,广播中徐徐响起了那熟悉而动人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显然是个精心安排的活动。邬礼堂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接着,五六个号子的"长途电话" 接踵而至:"老邬,我们听到了家人的问候了!""大江,祝贺你!"……与此同时,广播中一连串又播放了许多他们平时爱听的歌,这些优美动人的歌曲此刻是那么令他心醉、心碎,令他们思绪如潮、辗转难眠…… 烟云千重楚天低, 关山万里长风急。 忽闻神鸟传乡音, 骤吹心湖起涟漪。 铁门上下锁春秋, 高墙内外通灵犀。 嫦娥何须悔仙药, 碧海青空自有趣。 直到几年后的今天,无论他们在生意场上的应酬中,还是在独自漫步街头的时候,每当那些熟悉、难忘的音乐和歌曲蓦地飘进耳际,总是令他们感慨万千,低回婉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怎能忘记旧日朋友让我们紧握手,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友谊万岁,呵,友谊地久天长……"(《友谊地久天长》)、"我要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苏联歌曲《小路》)…… 不过在91年初,自由对于他们还是一种渴望却又不敢指望的希望。说"渴望",是因为人只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才真正知道自由的可贵;说" 不敢指望"是因为,当人在苦难中浸得太久,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没有主宰能力时,是宁可相信坏消息而不敢听信好消息的。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几次传闻要放人回家了。特别是刘丹红、蒋国廉、童崇武等"从犯",甚至都偷偷地归整东西,做回家的准备了。数不清有多少次,深深地沉浸在梦幻中,想象着一旦获得自由见到魂牵梦绕的亲人时的情景,酸、甜、苦涩一齐梗在喉头,无数次泪眼朦胧……然而,他们一次次地失望了,下一次似乎消息更真,而后再一次承受失望的痛苦。这种"吊胃口",可以说完全是一种煎熬。 当王军涛案的几位当事人在狱中遭难之时,他们的家属以及朋友们一直都在为案奔走陈情。公安部门、检察部门、各级法院、政协、人大,直至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该跑的地方都跑了,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可由于上层领导的意见不明确,所以到个明为法律问题实为政治问题的"钦案"面前,谁都是噤若寒蝉,不敢轻易表态,更谈不上插手干预了。说明白了就是:谁都知道王军涛案的当事人已经超期关押了,但谁也不敢对此事拍板做处理,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大案",责任大;反过来,如果谁都不拍板,那就谁都没有责任,哪怕这几个人永远关下去,反正关的不是自己家里人。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望,使家属们承受着与狱中亲人同样深刻的痛苦。 本案的几位当事人都是一些铁骨铮铮的志士,但他们同时又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是一些比常人感情更丰富、更珍惜生命价值、更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从他们在狱中所留下的那一篇篇满含深情、饱浸血泪的诗词、书信中可以看出,他们都非常非常地热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热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了正义和友情他们个人付出自由和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最使他们自责的,是给无辜的亲人带来的痛苦。由于他们猝然撒手入狱,家庭的重负、营救的责任、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困窘,全部压在了家属的身上。湖北的社会气氛与北京有很大不同,北京的"政治犯"的家属很少有受到歧视的,但本案几位当事人的父母、爱人、兄弟姐妹或多或少都因此事在工作上受到影响、在人际关系上受到困扰。老人因牵挂狱中亲人而彻夜哭泣、孩子因为爸爸在坐牢而遭人欺负……这期间有多少辛酸、多少劳累、多少带血的故事…… 当一对心爱的儿女双双入狱之时,远在湖北襄樊汽车城的刘丹红的父母还一无所知。89年国庆,中国中央电视台转播了一场记者招待会。一位法国记者提到曾有一位中国女学生在"6·4"事件中受伤,然后遭到关押和逮捕。在她被送到四川服刑的第一天,就被当地的农民强奸了三次… …看电视时刘丹红就坐在妈妈身边,妈妈流着泪说:"这是谁的女儿啊!她的妈妈要是知道了,可怎么活呀?!"边说边把女儿紧紧搂住,好象生怕自己的宝贝被人夺走。她不知道,坐在身边不断安慰她的女儿此刻正肩负着重大的责任和危险。10月中旬,刘丹红最后一次回家时,他们这个平凡的知识分子家庭已经被监控得如铁桶一般。几年之后他们才知道,由于怀疑刘丹红隐藏了王军涛,公安、保卫部门在刘家附近兴师动众,埋伏了大量人马,昼夜监视。他们家被秘密安装了窃听器,甚至连刘丹红远在外地的姐姐和妹妹家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搜查过………刘家兄妹的被捕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工业基地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告诉刘丹红的父母,刘家也从未收到过任何公安部门的收审、逮捕通知。直到11月底,兄妹俩均已离家一个多月了,毫无音讯,家人甚至已经准备登"寻人启事"了,这时无法有心人偷偷告诉二老:他们的儿女已经被抓起来很久了! 这时已是初冬,刘丹红穿着被捕时穿的那套薄呢套裙,在四壁萧杀的牢房中瑟瑟发抖。昔日的朋友们都不知何在,没有任何人给她送必需的生活用品,但她宁愿忍饥挨饿也不向家里要东西。她宁愿父母晚一点、再晚一点知道这个噩耗,她不忍想象爱子如命的父母和姥姥将如何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12月上旬的一天,突然有人给她传件。门洞里塞进一件北大荒的黑棉大衣、一双棉鞋、还有一些日用品。毛巾的一角绣着两个字:"一儿"。她知道东西送错了,现在哥哥手里的那条毛巾上一定绣着"三儿"。她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象父母二老怎样含悲忍泣地为一儿一女准备探监的东西,又怎样千里迢迢地乘火车、转汽车,再步行数里路,找到这个偏远的看守所……这时,一个好心人悄悄告诉她:"是你妈妈和妹妹来的,正站在大门外哭……"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伏身到写着一个大大"囚"字的黑被上,失声痛哭:"妈妈、爸爸,请原谅你们的不肖女儿吧!我对国家忠、对朋友信,可是我对哥哥不义,对父母不孝啊!" …… 90年1月,转为正式逮捕的前两天,邬礼堂突然接到通知,由于母亲去世,在家属的一再要求下,司法部门特批他回家探视半天。 邬礼堂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向最心疼受苦最多的小儿子。好几个月了,母亲总不见儿子露面,问邬礼堂的哥哥姐姐,他们一开始还能支吾过去,时间长了,老人疑窦丛生,寝食不安,最后迸发脑溢血昏迷长达十四天之久。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呵!她也许是在等候,等候她一生牵挂的小儿子能前来为她送行。有一天老人突然醒来了,邬礼堂的姐姐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了她,已不能言语的老人一时竟泪如泉涌,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 当邬礼堂带着手铐,跪在老母灵前时,哭得几乎昏死。他这边在哭母亲,旁边的一群家人又在为他而哭泣,后面等着他交代工作的大江所的同事们也忍不住暗自垂泪……咫尺天涯,从此生死两茫茫,人生是多么无奈而悲哀啊!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依然得面对这严酷的现实。这半天的时间太宝贵了,牵挂的事情太多了!哭罢了母亲,邬礼堂不得不又强打起精神安排所里的工作、安排家里的事情。他有种象魔鬼一样顽强的意志和充沛的精力令很多人叹服,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终身的憾恨给他带来的隐痛有多深?直到出狱以后,有一次和一位好友谈及此事,他还忍不住热泪横流! 由于丈夫和哥哥这两个她最心爱的人双双下狱,在所有的家属中,付出得最多的自然要算肖萌了。除了自身繁重的工作外,她还要上慰老人、下抚幼儿,更重要的是她还必须为六位亲人的案子和生活而奔忙。肖远和刘丹红关押在汉阳十里铺,邬礼堂等人关押在汉口宝丰路,肖萌住在武昌广埠屯,每跑一趟案子或是送一趟衣物食品来回就是一百多里地。在长达一年半的日子里,无论是风雨交加还是冰天雪地,她都是骑着自行车奔波于武汉三镇之间,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差不多都骑垮了。 89年12月,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极难行走。但她想到的却是:越是天气不好,亲人在号子里缺吃少穿越难受。于是硬是顶风冒雪将食品送到了两个看守所。在二所,当她听干部说刘丹红在号子里没有冬衣,很冷时,她便于第二天一大早再次在风雪中奔波了五、六十里路,为刘丹红送去了刚刚为自己添置的毛衣、裤子。 按规定是不准亲友给看守所的在押人犯送食品的。但因为这个案子较为特殊,几位当事人又超期关押了很久,看守所从领导到一般干部实际上是网开一面,给予了一定的照顾。90年4月,肖萌约好一位朋友将一些食物托人转交给邬礼堂等人,不料那天又是风又是雨,那位朋友以为肖萌不会来了,便没有去会面。当他下班回家时,发现肖萌仍在约定的路口等候,也就是说,肖萌已在风雨中整整个多小时!此情此景,连那位朋友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肖萌之所以对六位亲友如此关心,如此尽心尽力,除了亲情和友谊之外,她大义上对他们的人格与行为具有极强的认同感。她真诚地敬重他们、深深地爱他,并毫不掩饰为有这样几位亲友而深感骄傲。为了迎接生活和感情方面的风霜雨雪,她深知身体的重要。于是每天清晨五点钟起床,冬练长跑、夏练长泳,从不间断,使自己始终保持健康的体魄和顽强的意志。为了尽力改善狱中亲友的生存条件,每次传件时,她总是倾其所有,买足食品分送出去。丈夫出事后,她在经济上早已入不敷出,但她从不向外人诉苦,从不向他人伸手。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困难最终只能靠自己去克服。为了维持庞大的开销,她起早贪黑,在忙完工作、家务后,加班加点地到外面揽活干,做工业美术和装饰装璜设计,几乎每天都干到午夜以后。 肖萌是个十分顽强的女子,多年来她一直以极其突出的自律、无私、吃苦耐劳而为人称道,何况现在亲友们尚在厄运之中,因此再苦再累她都能挺住。可有时因某些干部不通融,不得不把溶进自己心血和爱意的食品原封不动地带回时,或因四处打听案情进展而毫无结果时,她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苦痛,一任酸楚的眼泪在风雨中流淌。每当结束战斗般的一天,一字一句地将这些揪心的感受写入那本"带血的日记"中时,她才感到自己的势单力薄,感到自己的孤独与倦累…… 刘多斐获释后,终于多了一个得力干将。他把自己的事统统放下,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本案的外援工作中:送食品、送衣物、安慰家属、沟通信息、追踪案情、聘请律师……忙碌奔波了近两年之久…… 刘多斐本人是90年春节前被释放的。公安机关对于将他关押三个月没有出具任何书面说明。这样,他一出狱,就被武汉大学借故开除了,本来他90年夏季就该毕业了,如此一来,他只好回到襄樊二汽原单位当一名工人。为了分担肖萌的重担,他几乎每周从襄樊跑一趟武汉,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坐火车要六、七个小时,他如履平地,襄渝线上几乎每班列车上的乘务员都成了他的熟人。一次,他又肩挑背扛地往监号里送东西,(他也经常一送就是六份)天热路远,他实在拿不动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边走一边与司机聊天。当司机听说是这样一个案子、这样一些人时,当即表示"不收钱了,算我义务服务"! 还有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你送一双鞋,他炒几个菜,那份真切的关心和厚重的情谊在此时格外珍贵。善良的人们那一次次真诚的问候,一道道同情的目光,都给了家属莫大的支持和安慰,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亲人是无辜的,是高尚的,是值得他们自豪的! 武汉市的看守所不同于北京秦城的政治犯监狱,这里不允许亲人探视、不允许跟外界通信(哪怕是经过狱方检查的)、甚至不允许在押人犯拥有书籍纸笔,以避免犯人"串供"。这在相对短暂的案情审理期间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本案的主人公们来说,在区区斗室里一押就将近两年,他们不仅得忍受恶劣的生活条件,而且忍受严格的精神禁锢。那是怎样一种状况啊!为了争取正常人视为天经地义的权利,为了实现一份并不过分的心愿,他们往往得采取特殊的斗争方式,甚至为此付出超常的代价。自由的人们恐怕难以想象,当刘丹红意外地得到了一瓶施尔康(复合维生素)时,为了把这瓶珍贵的药传给同在一个看守所的肖远,她是怎样殚精竭虑地策划和准备了整整一个星期!(结果,这一次,她还是失败了。) 尽管如此,监狱内外的秘密联系一直在悄悄地进行。传递的内容也极广泛。谢小庆发表在香港《百姓》杂志上的文章(《我所知道的王军涛、陈子明》)第一次向全世界公开披露和介绍了陈王二人的经历和政见,直言为他们的自由大声疾呼,引起了世人广泛的关注。这篇文章很快也传进了二所。"外劳"的政治犯们传阅后又传到了肖远手里,他读后既为谢小庆的勇敢而自豪,也为掩护了军涛这样一个"正宗"而深感欣慰。 一编读罢泪潸然, 敢以肺腑说肝胆。 我欲横笔向京华, 苍茫云海月惨淡。 收好诗稿,肖远立即想到要与战友分享这份同志情义。文章又巧妙地传给了刘丹红……尽管环境十分险恶,这种音书频传,诗文唱和,相濡以沫,使他们随时被一种心心相映的英雄主义所激励,使他们感到不再孤独。正气和豪迈辅射的能量,使他们在监狱这样复杂邪恶的地方,不仅出污泥而不染,而且以自己独立的人格感染和影响了许多人。 1990年3月,富有诗人气质的邬礼堂在囚禁的牢房中,面对春光春色春雨,情不自禁,写下了三首咏春绝句: 一 寄武大二老 深楼锁春几重门, 倚窗望尽江南云。 踏青莫题断肠句, 遍赏绿梅少两人。(注) (注:每年初春全家都要去东湖踏青寻梅) 二 思念大江同仁 无边春雨惹春愁, 此生难悔志难休。 梦里归得卓刀泉, 执手未语泪先流。 三 恋大江 桂子山头夕阳斜, 虎泉春风似轻纱。 大江何须寻春色, 自有两墙映春花。(注) (注:大江所正门两侧有两面石墙,长满了长青的荆藤。每年早春,耀眼的紫荆花挂满石墙,格外迷人。) 这几首诗很快在一所传抄开来。蒋国廉兴之所至,随即写下《和邬礼堂咏春七绝》 一 春梦几回叩家门, 平明泪湿窗外云。 情满珞珈赏樱时, 香溢故园唤归人。 二 春雨无边何言愁, 暖风有期自难休。 时当云帆济沧海, 占尽春光逐风流。 三 人生戏梦路自斜, 世事欲剪乱似纱。 气平波澜心如镜, 魂蕴风烟雪亦花。 不日后,童崇武也一气和上三首: 一 此生得入几重门, 问罢苍天问浮云。 坦荡君子何断肠, 自古楚天多狂人。 二 绵绵春雨绵绵愁, 更兼冷风吹不休。 一片新苗初越冬, 莫将收成付水流。 三 高墙暮春日偏斜, 青山夕照水笼纱。 残阳如血红似火, 正是凤凰树上花。(注) (注:凤凰树因其花红似血,素有英雄树之称。) 刘汉宜也不甘落后,挥笔赋和: 一 熏风迟暮飘重门, 北岸春树南岸云。 心海潮涌一样暖, 大江情系两代人。 二 沧海桑田几多愁, 壮志何须为此休。 誓蹬泰山挥巨橼, 泼写大梦竟风流。 三 顶天立地影不斜, 为寻真金吹狂沙。 春风一朝度玉门, 大漠也开酸枣花。 秋天,邬礼堂的《咏春三绝》和蒋、童、刘三人的应和传到了二所肖远的手中,肖远读后大悦,欣然唱和: 一 魂断几番生死门, 愿将此身化祥云。 义护精英留青山, 血酹大江昭后人。 二 风起大地云涌愁, 朋辈新镣声不休。 痛思诸君前后事, 抱拳击柱血泪流。 三 桂子山麓夕阳斜, 低照新居绿窗纱。 夜半春梦还家时, 最喜玉树后庭花。 大江四杰连同肖远的几首"咏春"诗几经辗转,传到刘丹红手里时已经是冬季了。斗转星移,情义不变。刘丹红也步其韵写下和诗三首,为六位难友的连诗佳话续上了最后的一笔: 一 少年壮志别家门, 侠骨情肠驾虹云。 此役未捷不足惜, 劫波度尽方成人。 二 望断归雁难断愁, 荣辱黑白几时休。 天涯万里任聚散, 烟云千重似水流。 三 风雨门前风雨斜, 恰似心中万缕纱。 姹紫嫣红皆争春, 寂寞甘为狱中花。 时光流逝到了1991年初。中国政府面对不可逆转的国际潮流而不得不对国内的民运人士采取了比预期较为低调的处理方式。王军涛和陈子明于1991年2月以"阴谋颠覆政府罪"和"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各种迹象表明,王军涛窝藏一案在拖延长达一年半之后,也已到了该处理的时候了。 十、无怨无尤,且洒陈酒酹江天 (一) 虽然依旧寒风料峭,但挡不住的春意已经透过层层铁窗,渗入了阴冷的牢房。从91年元旦起,就接连传来消息:王军涛窝藏案将很快处理,乐观人士甚至估计:可能会全体释放! 2月29日晚,第二看守所女监。 刘丹红正在"饭后百步走",突然有干部开门叫她,她以为又是查办因写作而违犯监规之事,不料出门后那干部把头一扬,用很古怪的声音说:" 起诉书来了!"……她心头不由一震,但立即在两步之中平定下来。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来了两个人,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刘丹红?"她那天穿了一套灰暗的囚服,面部浮肿,一副心如古井的漠然。法院的人事后说:"还以为把你关苕(傻)了呢!"刘丹红很爽快地在法院送答通知上签字、委托家人请律师,简单地问了一下王军涛、陈子明的刑期,还有肖远和邬礼堂谁算主犯,大概能判几年……完全没有提自己一句。反正要判刑了,无所谓了! 她把起诉书装进口袋,进号子,站了一下,人人期待地望着她。她说:"你们猜什么事?""放你回家!"已经有人跳起来了。她扬起手中的纸,一笑:"起诉书来了。"坐牢的人都知道,起诉书来了,就意味着案子已经被交到了法院,已经确定了你有罪,而且多半会判刑。本来都以为她已经熬到头了,看来还是刚刚开始。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以至于此!号友们一下子都不做声了,望着她,以为她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会哭。她没哭,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床板上,放开封闭已久的嗓子。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她唱了很久很久,干部竟没有来干涉她…… "等了一年多了,还是来了起诉,真可惜呀!"干部、犯人都在议论纷纷。刘丹红本人已不存任何幻想,认真准备应对这一新的挑战。她向干部借了纸笔,到办公室花半小时写了个自辩提纲。然后就是准备开庭的"行头"。号友们把所有的衣服都摊在铺上任她挑选,她最终选择了白色系列,以示"洁白无瑕",白上衣是坐牢时带进来的,裤子是家里送来的(爸爸还在口袋布上写了一首诗),毛衣及白色旅游鞋则是左邻右舍"寄"来的" 名牌"。号友们在头一天晚上就把她的长发洗好,趁湿编成20几条小辫子,打开后就是时髦的"螺丝头"。以至于开庭时,大家都诧异:"刘丹红真是有板眼,在号子里还能烫头发!" 3月8日清晨,第二看守所男监。 肖远在板子镣上穿好了衣服,被押进警车。对这次开庭,他胸有成竹。两年来,他已为无数的人准备过辩护辞,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已经很老道了。当然,他深知此案的背景,所以已做好了"四年"的准备。一路上,他的心随着车轮的转动而愈发焦灼。两年了,能不盼么?那么多魂牵梦绕的亲人,那么多肝胆相照的战友,那么多日思夜想的老师、同学、朋友……他还捎信一定要把九岁的儿子带来,让他来经历一下这难得的历史场面,他是要把这次审判当作他家族的一项光荣来让儿子领略。 来的人真多。旁听席上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母亲新添了白发显得更加苍老,妻子、妹妹也憔悴了许多。肖远心里涌上一阵阵的酸楚。他强压住要涌出的眼泪向大家投去镇定的微笑,用微笑和目光向每一个熟识的人致意、问好(他们中间隔着两名法警)。随着他的目光所向,朋友们纷纷向他挥手,打V手势。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法庭辩论开始了。肖远开宗明义承认自己掩护了王军涛,但这最多是个过失,因为自己没有任何"明知故意"。他抓住公安部的"内部通缉令"是6月17日才签发的,没有任何人向他明确告知过这一"事实",引证《刑法》第十条,说明自己没有任何犯罪的主观要件,从而起诉不能成立。 第二轮法庭辩论开始后,公诉人厉声指出,肖远在被收审后,公安机关已多次明确告知了王军涛是被通缉的反革命分子,被告还拒不交待,这不是明知故意又是什么?肖远胸有成竹地辩护道:"起诉书指控我窝藏王军涛,触犯刑法第162条,事实上,既然我已被抓起来,就已失去了窝藏王军涛的客观条件,对我'窝藏罪'的指控不能成立,我最多是犯了'包庇罪',包庇我的妹夫邬礼堂。""你这是狡辩!"公诉人急了。台下却是一片掌声。 律师以严谨的论证,引述法律支持了肖远的观点。 在宝贵的"最后陈述"时间里,肖远没有为自己辩护,竟正面为王军涛辩护起来。他指出:这位"4·5天安门事件"的英雄,一直被中央首长和各级领导视为最有希望的青年改革家之一,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呢?说起来,目前上上下下都认同的"稳定压倒一切"的方针,其实早在两年前王军涛就通过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许为反革命分子王军涛鸣冤叫屈!"法官制止了肖远的发言,但肖远没有为自己开辩几句,就又为王军涛辩护开了。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几遍。台下早已是一片议论声。听众中有的在赞叹:"真有种!到了生死场上,不为自己辩护,还为朋友说话!""这恐怕是全中国唯一一个敢在法庭上公开为钦定的反革命大声辩护的人!"也有人为肖远的"不识时务"而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为别人辩护?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最后,肖远坦然地承认自己是本案的主谋,要求独自承担法律责任,尽快释放其余的同案。 宣布休庭后,肖远又被戴上手铐带出了大厅,人们纷纷涌上来跟他握手,目送他被押上囚车远去……他的懔然正气和有理有节的法庭辩论被人们久久地议论。但亲友们也深知,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形式而已,更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于是,刚刚感受到一点兴奋和轻松的心又被紧紧地揪起。 同日中午,第一看守所。 邬礼堂等大江四杰早已穿戴一新,宛如将赴宴会一般。他们的精神状态,却象临战前的斗士。午饭后,法院的警车终于开进了一所。四位同赴危难,咫尺天涯的难友,在车前相遇了,几位汉子用带着铐子的手,彼此重重地相握。所有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在斗室里关押了18个月,突然从牢笼中出来,四人在车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感。从警车上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即新奇又使他们略感不适。半小时后,汽车开到了位于汉口白湖的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 离开庭还有40分钟,法警将他们带到审判大厅外侧的一个走廊上休息等候。隔着窗户,他们看到两辆大客车、两辆面包车、三、四辆小轿车鱼贯而入,驶进法院大门。很快,家属亲友,从楼下蜂拥而至……呵,蒋国廉的妻子来了,童崇武的妻子也来了,刘汉宜的妻子以及弟弟全家都来了……久别的亲人乍然在法庭相见,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为了不使狱中的亲人难过,人们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蒋国廉的妹妹搀扶着老父亲出现在走廊处,当她见到面色苍白的哥哥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立即转过身去,半天抬不起头来;邬礼堂的岳母卢老教授也在肖萌的陪同下走了上来,当老人紧紧握住他们四人的手时,大家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接着,所有的朋友纷纷上前看望,其中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政府官员,有大学教授、科学研究人员、学者、作家、记者,有刚刚释放的大学生和狱中难友,也有大批的普通老百姓……法庭是不允许犯人与亲友接触的,法警拼命将二者隔离开来。但朋友们挤着、拥着,争先上前与他们握一握手,打个招呼,实在挤不到前面的,就远远地抱抱拳、挥挥手,以示慰问。这个当年轰动全国的案子,此时也在法庭上制造了空前的热烈场面。人们象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以真诚的崇敬慰问着这几位"囚徒"。 这时,刘丹红也被带上楼来。当她看到几位一向刚强的联案大哥这会儿个个红着眼圈,倒真是有点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怕自己在关键时刻"英雄志短,儿女情长",她事前特地请律师转告家里,开庭时只哥哥来就行了,父母姐妹千万不要来。但是当她见到几位联案大哥那充满怜爱的神情,听到朋友们那关切的慰问,她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但是漫长的牢狱生活已经把她磨炼得坚强了许多,她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轻松烂漫。 为了对"小联案"表示慰问,趁法警不备,联案大哥们纷纷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塞给刘丹红。蒋国廉送的是春节时他给每一个联案制作的"贺年卡",封面是用圆珠笔画的"竹石图",封底贴着从香皂包装纸上刻下来的牡丹花。里面题着祝词: "这是一泓清泉 这是一缕春阳 这是一片白帆 这是大江 这是海洋 送给你-- 冰封大地时孕育一片生机的 牡丹!" 邬礼堂的礼物则是一张90年春节时就写在火柴盒皮子上的诗: 七 律 --致丹红 一样忠诚一样胆, 小丹豪气赛木兰。 自弃丽质顶风浪, 敢学须眉挽狂澜。 不悔青春误东风, 红衣脱尽苦亦甜。(注) 除夕莫流女儿泪, 古来国家难两全。 (注:此处以荷花、莲子做比) 为了使悲壮的气氛显得轻松一点,一向幽默的刘汉宜居然在等候开庭的时候背诵起一个五十年代电影中中共地下党接头的台词来了,邬礼堂立即不失时机地接上。两人你来我往,表演得绘声绘色,连一边的法警都忍俊不禁。 "带被告上庭!"审判长一声吆喝,法警将五位被告的手铐打开,按起诉书上主犯至从犯的排序依次将他们带进法庭:邬礼堂、刘汉宜、刘丹红、童崇武、蒋国廉…… 这是一个小礼堂般的公开审判庭。设有两百五十个座位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还有许多人没有座位,只好站在两侧和后面。面向听众坐着的是一排威严的法官,法官两侧纵向相对的,一侧是武汉市中级人民检察院委派的两位公诉人,另一侧则是依被告顺序而坐的五位辩护律师。当邬礼堂等几位当事人站在"被告"席上,面对庄严的国徽,背靠翘首以望的亲友" 受审"时,竟有一种神圣的豪情充斥在胸中。 根据程序,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接着开始法庭调查。五名被告表现得不卑不亢,将案情陈述得非常有理、有利、有节,他们将法庭视为运用法律武器为争取自由而进行斗争的战场。随后进行法庭辩论。五位律师以确凿的事实、充足的法律依据和机智的论辩证明被告无罪。据悉,在89年"6·4"以来全国所有的学潮案中,为被告作"无罪辩护"的只有王军涛的两位律师、陈子明的两位律师和本案的五位律师。为被政府定罪的被告作无罪辩护,这对中国大陆的律师来说,是引火烧身的事。这几位律师从职业道德出发,从良知和正义出发,也是从基本的事实出发,作出了无罪辩护的选择。这几位勇敢的律师分别是(依为邬礼堂、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辩护的顺序):武汉财经大学律师事务所的曹亦农、张国保、汪良平、岳琴仿,和刘丹红的女律师,武汉市某律师事务中心的张莉珩。 这几位律师在翻阅当事人的案卷材料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感动得坐不住了!"于是一致决定,哪怕自己承担一些风险,也要给他们作无罪辩护。事后,具了解,他们所在的学校、律师事务所以及他们本人,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麻烦"。 激烈的法庭交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被告人和辩护律师睿智而幽默的发言不时引起旁听席上会心的笑声乃至热烈的掌声。审判长是一位威严而不失宽厚的长者,当邬礼堂请求让有高血压的刘汉宜坐下时,他允许所有的被告坐下听审,并默许家属给被告送水喝。事实上,长期的关押对几位当事人的身体都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他们在开庭两小时后,都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交锋,审理进入最后阶段,每一个被告都作了最后的陈述,邬礼堂代表大家作了总结发言。 当审判长宣布:"邬礼堂等窝藏王军涛一案,审理结束,现在宣布休庭!"安静了四个多小时的法庭一下子又象炸了锅似地沸腾开来,人们拥向重新戴上手铐的当事人,与他们拥抱、握手,往他们手里塞食品,流着眼泪互道珍重。刘汉宜的弟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在法庭门口放声大哭:"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旁听了审理的法警此时也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使劲而友好地挤开人群,终于将五位被告塞进了汽车,当汽车开动了近百米时,仍有人在跟着汽车奔跑、呼喊、流泪…… 4月19日一审终结,开庭宣判。上午宣判肖远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下午宣判邬礼堂判刑两年,刘汉宜一年九个月,童崇武一年六个月,蒋国廉免予刑事处分,刘丹红另案处理。 宣判的当天下午,蒋国廉即被释放回家。第二天便是童崇武的刑满之日,事实上,也许正是因为将童崇武的刑期定为18个月,所以才赶在他刑满之前开庭宣判。刘丹红则拖到4月25日方予处理,其间刘多斐非常担心妹妹被判"劳教"几年。对刘丹红的处理在公检法内部也有争议。结果她的案卷从法院退到检察院,又从检察院退回公安局,最后由第二看守所出示了一个释放证明,给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结论:"不追究刑事责任"。 【纪实文学】 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五) ⑾后记 (二) 1991年5月3日,肖远被送到了位于武昌长虹桥的"湖北省劳改局入监教育管理大队"。 "长虹桥"是个令许多犯人胆寒的地方。这里是湖北省劳改大队的分配羁押站,所有判了刑的犯人都送到这里来集中羁押,接受"入监教育"后再分配到全省各地的劳改队。用牢话说,这里的号子"最黑"。羁押在这里的犯人,必须整整齐齐地坐在床板边,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腰板挺直。稍有懈怠,轻则遭喝斥,重则被拳打脚踢。几百人关押在这里,竟没有一点声息,只有一日三次点名时,才听到喊"到"的声音。 蹲了两年的监狱,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坐牢"。这是肖远、邬礼堂、刘汉宜事后的感慨。每日憋坐在牢房里面,眼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移到天黑睡觉,真难过啊! 肖远终于有机会出去劳动了,任务是搬书。这里同时是《湖北新生报》印刷厂。除了印新生报之外,还印各种小报、杂志、书刊,设备相当先进,规模也不小。这天的搬书真是一项奇妙的劳动。只见干部们分把几个路口,监督着一列列犯人将一种书--有的已印好,有的还未装订,有的只印了一半--统统搬到一个偏僻的库房里紧锁起来。肖远觉得奇怪,就一边搬书一边留心书的内容,原来是一本相当荒唐的算命解梦书。第二天干部又发现这种书印废的纸被用作包装纸包扎了别的书,于是立即又派肖远他们去重新更换捆扎,换下的纸一把火烧干净。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经常加印和盗印别人来加工的书籍,一些不法商人也来这里印刷非法出版物。这天搬的书正是一批非法出版物,被一位当过记者的犯人写信告发了,信到了检察院又批转到劳改局,检举人、传信人立即被关进禁闭室,未印完的书马上被转移。第三天来人核查,自然是"查无实据,系犯人诬告"。监狱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敢讲,只想着,那位记者这回是没好果子吃了! 邬礼堂和刘汉宜亦于5月11日来到长虹桥。 肖远押在3号监室,邬、刘在8号监室。他们只在邬礼堂和刘汉宜被押解来时匆匆见了一面。满腹的别情与牵挂只有在千难万险之下托鸿雁传书。 亲爱的邬、刘二兄: 万未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你们!8号妹妹与几个朋友来见我时还言及你们会留在一所外劳,我不禁大喜,真没想到你们却步我的后尘而至。这里简直是个魔窟!你们又要再次与我共受磨难。念此,我又忍不住心酸噙泪。 8号是老弱病残号子,有虱子。你们睡觉时上身要赤膊,下身专用一条内裤,白天脱换,可免虱子上身。千万别感冒,否则肺病、乙肝随时可染。这里与看守所不一样,全由老犯人管号子,切不可犯事,否则下手极狠,打伤致残的屡见不鲜,甚至还打死过人。你们要少说话,不要管闲事,心要放冷漠些,视而不见。平时静坐时,收肛提阳练气功。过两天有人会把你们调到前四挡的,那时你们便可每天到走廊上抽两次烟,说不定我们还能在走廊碰上的。 你们的判决我已看过。我一直不知事情坏在哪个环节上,始终担心是刚入狱时我寄回家给"律师"的信暴露了线索,因而常常疚痛不已,甚至恨得"铲"自己的嘴巴。后来丹红告诉我,是费远出卖导致全军覆没,我一方面感到人心可怕,另一方面也为自己长长出了一口气。至少我的良心可以从此安宁了。 在这里一般羁押10-15天,但你们的刑期太短,反倒不好送走,因此应有长期羁押的思想准备。我可能下周被送走,你们争取调到3号来,3号有个好处是可以经常外出干点活,免得一坐一整天。我已去厨房帮忙削了三天莴苣,一是可活动筋骨,与旁人谈笑,二是可大块吃肉。有人会暗中帮助你们的。 今天又是周末,是我们家的团聚日。没想到我们只能隔着两重铁门" 团聚",心里为"团聚"而激动,为"阻隔"而酸楚。紧紧拥抱你们,我共命运的好兄弟! 萌带来礼堂赠我之诗,阅后百感交集。现步其韵奉和: 募然见君人惊诧, 手抓铁栅闪泪花。 地狱本当我独闯, 此难何须累数家。 又读笔底荡春意, 更知情深义无价。 峰回路转初见天, 大江正急穿巴峡。 渊 5月11日夜 亲爱的渊: 来信尽阅,好不激动,兄弟亲情跃然纸上。广埠屯匆匆一别竟快两年,两年来吾兄多受其苦了!听说你在二所时食物都送不进去,开庭前还在镣上,真担心你的身体拖垮了。今天见你身心俱佳,仍是一副强者姿态,令人放心了许多。 此次义举,是一次自觉的选择。大江的几位同仁虽深受其累,但无一有任何抱怨,望你不必过于自责。当然我要是早做安排,本来可不连累他们四位的,但我只从书本上理解法律,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一点我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我真没想到在长虹桥才算真正的"坐牢":噤若寒蝉、正襟危坐,如参禅一般。不到半小时就感到全身僵硬了。但看到"老板"们发现谁的腰背稍有弯曲就往死里打的情景,真是不敢怠慢!如果不是身历其中,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一幕呢?!唉,真羡慕军涛他们在监狱一直能看书学习,能给家人写信,甚至能搞研究。只望早一天调到你们号子,好去"削削莴苣"," 大块吃肉"。 读了你的信和诗很感动,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握手! 礼堂并代汉宜匆草于8号厕所内(注) 5月12日 (注:因怕老犯人看见,只好佯装上厕所,趁机写信。) 两天之后,邬礼堂和刘汉宜果然被调到了3号,这都是先到一步的肖远"打前站"的结果。 三号监室的劳动并不都是削莴苣,有一次是卸水泥。10个人要把50吨重的水泥从汽车上卸下,然后扛到仓库里堆放起来。吃完中午饭就出去了,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当他们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躯走进监号时,满头满脸的水泥弄得个个面目全非,只看得见各人的眼睛还在眨动。身上的汗水已与水泥混凝成壳,好多人在剥下这一块块硬壳时身上的皮肉都撕破了。肖远在这次劳动中表现出来的实干精神和组织才能深得中队指导员的赏识,主动到大队要求将肖远留下来。可他哪里知道,政治犯的去向早已定好,中队指导员只好惋惜。 按照惯例所有新到犯人都得首先参加入监学习。也许是因为文化高一点,年龄大一点,邬礼堂和刘汉宜在"入监学习班"分别担任两个小组的组长,负责组织两个小组的学习和军训。学习的内容就是背诵从中央司法部到地方各级劳改部门制定的五花八门的"犯人守则",先后有三、四个版本,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二百个条款。学习班要求犯人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否则就要受罚,轻则罚站,不让睡觉,重则被拳打脚踢。邬礼堂和刘汉宜既已"人在屋檐下",只得将自己退回到小学生时代,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好在很快就获准通过了。军训的内容是列队练习。由于邬礼堂和刘汉宜都有体育基础,一下子便"鹤立鸡群",升为"教官"。只是苦了那些小脑不发达的人,老是把左走成右,将右走成左,被"老板"打得鼻青脸肿后仍是左右不分,只好站在似火的烈日下"烤油"了。 "入监队"还有一项特别任务便是参加各种特殊的突击劳动,这种劳动一般都是又脏又累的活。有一次,入监队到外面参加铁道隧洞的抢修任务,在积水中挖挑淤泥。邬礼堂和刘汉宜都是40多岁的人了,加上已多年不参加重体力劳动,100多斤的担子,又趟水,又爬坡,真是苦不堪言。但他们和年轻小伙子比着干,硬是挺下来了。当他们扛着一对红肿的双肩,亮着晒得通红的四肢走回监狱时,一种战胜自我的愉悦和"虎死不倒威"的豪情在心中激荡。 一个半月的"入监教育"结束了,邬礼堂和刘汉宜被留在了长虹桥,而肖远则被送到了汉阳的劳改队。兄弟几人刚刚小聚,又将天各一方,别情依依,跃然纸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 聚散匆匆长虹暗。 一声珍重未出口, 双臂紧拥泪潸然。 壮士仗义闯虎穴, 英雄含恨下龙潭。 权将佳酿入地窖, 待斟陈酒酹江天。 (邬礼堂 5月20日) 别时容易见时难, 笑别诸兄闯新潭。 曾经苍海善为水, 阅尽巫山会辨天。 黑牢惯过渐"学熟", 洁身自好多"经验"。 前路岂愁无知己, 天下豪杰共肝胆。 (肖远 和于5月21日) 当邬礼堂和刘汉宜被分配到《湖北新生报》印刷厂排字车间"劳改"时,邬礼堂的刑期还有三个多月,被分配到校对室当文字校对;而刘汉宜的刑期则只剩下十几天了,所以只需一天烧几壶开水。 对于大多数犯人来讲,在"看守所"和"分配站"的日子是最孤苦、最难捱的,而邬礼堂和刘汉宜几乎全部的刑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相形之下," 劳改队"的日子就好过多了。首先是每天都可以在一个较大的空间中自然地活动,免除了那种非人的窒息感;其次每月有一次与亲人见面的机会,可进行感情和工作上的交流;当然一周可吃三到四次肉,以及可收看电视并参加各类文体活动等,都是了不起的享受。说到文体活动,邬礼堂真是如鱼得水。每天傍晚,足球场上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能抢能断、能突能射,在与小伙子们的拼抢中总是虎虎生威。在男性劳改营中,"足球崇拜" 之风决不亚于狂热的英国球迷。于是,邬礼堂一下子便找到了提高自己地位的支点。 在劳改大队中,各中队的管教干部都具有极强的责任感和好胜心,他们总希望本中队超过别的队。除了生产任务和组织纪律以外,文体比赛也是一个重要方面。1991年国庆节,全大队要进行合唱比赛,指导员专门召集一些骨干分子开会,指出排字车间一定要拿第一。根据几位骨干的推荐,指导员指示邬礼堂写出诗歌联唱的初稿并担任领诵。由于诗词写得气壮山河,加上邬礼堂亮如宏钟的嗓门的朗诵,排字中队果然在决赛中一举夺魁。 邬礼堂如此表现,当然不是为了得什么奖、减什么刑。这些活动一方面可调剂和丰富自身的生活,同时也可以在那种"只有自己才能解放自己" 的特殊环境中改善生存条件。也正因如此,邬礼堂确实免去了不少新犯人的必受之罪,并进而能够给予他人一定的照顾。在邬礼堂获释的前一天晚上,管教干部破例让中队买了香烟、瓜子和糖果,全中队都参加了邬礼堂和另一位与他同日获释的"同改"的欢送晚会,期间还允许其他中队的人来与之话别。这都是一般的情况下难以想象的。 5月底,肖远被分配到湖北省新生塑料厂,这是个位于汉阳县的劳改工厂,远离武汉市,正规编制是"鄂劳一支队二大队五中队",在这里集中了湖北省的大部分"两乱"犯(中国没有政治犯,为了区别于其他刑事犯,狱方把因89学潮入狱的政治犯、刑事犯统称为"两乱犯"--动乱暴乱犯)。肖远是"两乱"犯中到得最晚的一位,其他的40多位已投入劳改一年多了。 1991年8月19日,这真是个奇特的日子。前苏联政府内发生政变,戈尔巴乔夫被软禁,正处于改革关键时期的苏联一时濒于动荡的边缘;就在这一天,被关押在北京市第二监狱的王军涛为抗议恶劣的监狱条件而宣布绝食,陈子明为支持难友,亦绝食响应,由此引发了全世界关注中国民主运动的人们的抗议与声援游行;也恰是在这一天,关押在湖北省新生塑料厂五中队的"两乱犯"们也为抗议狱方没收他们的"学习室"而与干部发生矛盾,后冲突加剧,政治犯集体举行罢工……这或许真是一种巧合,但紧绷阶级斗争弦的劳改干部可不这样看,他们认定这是国内外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的反革命大合唱。 罢工在劳改队被称为"抗劳"(抗拒劳动改造),是最严重的反改造和违监行为,何况是反革命政治犯。狠狠打击,坚决镇压--这是当局的政策。 恰巧也是在这一天,肖远被分配到了五中队,他亲眼目睹了林志勇、孙三宝、冯海光、曾祥文等7人被殴打、被关进禁闭室。狱方还打算抓一个"反革命集团",武大的李海涛博士被定为组织者,关进中队"严管室"-- 一间两平方米的铁笼子--审查逾半月,一任蚊叮虫咬(禁闭室不准挂蚊帐)。 肖远痛心、义愤,却又无能为力。为调侃气氛,他填了一首词,戏赠李博士,也算是自嘲。 水调歌头(8月29日) 可怜吾博士,夫子最痴情。 既研外国哲学,何干中国政? 他个个脑满肠肥,太子官倒鲸吞,惹民怨沸腾。 你忠心耿柬,却反糟厄运。 陷囹圄、关禁闭、喂秋蚊。 如今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注) 切莫过于认真,明明书生意气,客串"反革命"。 新封"组织者",贻笑知情人。 (注:辛弃疾词,是非颠倒之意) 据说司法部规定"两乱人员"半年不准接见,不知是否属实。反正肖远入劳改队后被明确告知半年之内不准与外界通信,于是只得将秘密通信的手段重演。这里的自由度从某种意义上看甚至还不如二所,那时可以派人放哨,没有人"嘴",劳改队到处都是监督的眼睛,为了争取减刑,"嘴模子"特多,而且尽盯着"反革命"。干部也到处转,稍有不慎,被查出什么来,自己关禁闭是小事,还要连累其他人,气氛很紧张。 这就是肖远刚到劳改队时的状况。 劳改队的干部都依靠老犯人管新犯人,而这些老犯人多系1983年开展"从重从快从严打击"运动时被抓进来重判的,其中许多人判冤判重,申诉多年无效。已经八、九年过去了,许多人从来没有人来探视,大有成为社会弃儿之感,内心极为自卑,而他们之中其实很有些为人正直且颇有能力者,不少人还学得了一技之长,比如担当中队班组长,犯人称为"八大员"的几个人。肖远同情他们的处境、尊重他们的人格,再施以其他的一些公关手段,很快改善了与老犯人的关系;同时他说服朋友们改变斗争策略,将哲学上的以曲求伸、知雄守雌运用于劳改之中,并明确"和平演变"策略,很快改变了政治犯与老犯子、政治犯与干部的关系。一些过去被干部派来监视政治犯的老犯人,反过来成了他们的保护人,这就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渐渐地五中队的政治犯们又有了学习的条件,许多人还有了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每天除了听外语广播教学和音乐节目外,还可收听外电的新闻广播。 与此同时,先行出狱的蒋国廉、童崇武、刘丹红、刘汉宜,一天也没有忘记尚在狱中的难友。他们尽一切力量,力图挽救在过去的两年中已深陷困境、债务沉重的大江所;他们尽力安慰和照顾肖远和邬礼堂的父母、妻子、儿子;每月一次的接见日,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装成"家人"去探视;他们动员了一切关系,到劳改队去进行疏通,以使肖远、邬礼堂和其他的政治犯在余下的刑期里处境能更好一些…… 91年的中秋节和10月20日(邬礼堂等人遇难两周年纪念日),刘丹红两次在湖北的广播电台为联案点播节目。她亲自在广播中朗诵了自己的短诗,并点播了歌曲,邬礼堂和肖远都收听到了…… 事后,肖远和邬礼堂都专门写信出来,描述当时的情景: "当那熟悉的女中音响起,我们都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闻声而来的政治犯、刑事犯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唏嘘感叹声不止。坐牢的人总是自称把人情看破,此时,旁观者也不由深深地为我们这种生死与共的患难真情所感动……" 新生塑料厂是一个比较正规的工厂,劳改犯们象工人一样三班倒。乱哄哄的车间里,机器轰鸣的噪音至少150分贝,人们说话得贴着耳朵大声叫喊。肖远和李海涛在一个班组,在塑料生产的流程中,李博士上料肖远下料,紧张的劳动使他们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架自动旋转的机器。 每天下班后,肖远总是与李海涛等政治犯一起,看书、听广播,谈诗论道,讨论各种问题:关于世界局势、关于89民运、关于中国未来现代化道路等等……用肖远的话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而精神是需要精神来滋养和激励的。在这个生活与精神都贫乏的沙漠地带,肖远与相知同道的朋友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相濡以精神。 又一个酷暑即将过去,傍晚郊外丝丝的凉风使在火炉中煎熬了整整一个夏天的人们重新又恢复了活力。每过两天,人们就会看到一个"济公"似的人拖着一辆垃圾车悠哉游哉地从新生厂监狱里面走到南大门附近。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肖远。从到劳改队起,他就主动承担了做清洁和倒垃圾的工作。每次走到大门口,他都满心希翼着能突然碰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朋友。但转念又一想,还是不见为好,自己目前的形象太不佳了:一个"大秃瓢",衣服上还缀着个囚号标志,趿双破凉鞋,拖架烂板车……低头看看自己,他禁不住笑了。 早在二所的时候,肖远与刘丹红在秘密通信中谈天说地,他们曾把康德的名言--真正永远盘踞在我们心头,令我们愈思愈感到敬畏的,是"头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做了一番引申,将美好而丰富的内心世界称做"心空":心空中有对"上帝"的渴望,有对人类和平、富足、正义等理想境界的追求,有对朋友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怀…… 此刻,肖远放下垃圾车,仰靠在田野上,闭目静思,仿佛看到心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烁。 圣诞节前,肖远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今晚八点半"综合文艺节目的主持人写信,点播美国歌曲《老橡树上拴根黄丝带》,送给北京的朋友军涛小庆。12月27日晚,"今晚八点半"满足了他的要求。当那婉转悠扬的歌声徐徐在心中荡过,肖远情不自禁地噙泪了。此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几次在专题音乐节目中介绍了这首美国歌曲。这是个美丽的故事。亲人为了表达对囚禁人的爱情和欢迎,在家乡路口的老橡树上栓上一根黄色的丝带。日本曾根据这首民歌改编了电影《幸福的黄手帕》;1987(?)年为了营救被困在伊朗的美国大使馆人质,圣诞夜全美国的人民手拉手唱起了这首动情的歌曲…… 不过,在1991年圣诞节的那个夜晚,囚禁在中国湖北一个劳改队里的肖远并没有热切地想象是否将有属于自己的鲜花、旗帜和黄丝带。他的心底依然非常平和纯净。那里又一次布满了闪烁的星星。那一天的这一幕,可能除了身居牢房的肖远本人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与之分享,王军涛和谢小庆也无法领受他的这一份深情。但真情是不需要回报的,有时甚至不需要对方的感知。真情就是那么一种高尚的付出:自觉自愿,无怨无悔…… 肖远把自己感动了。 ~~~~~~~~~~~~~~~~~~~~~~~~~~【后 记】 由于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们对王军涛救护案的几位当事人有所了解。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是非恩怨,当然也有错误和缺欠。但站在历史的角度,我们会看到,他们是在中国89民运处于最低潮、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的。他们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人格和追求。……事件已经过去几年了,他们早已将自己的身影融入茫茫人海之中,继续着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的奋斗。但是,历史应当记住他们! 鲁迅说过:中国从来就缺少舍身求法的人,缺少敢于拼命硬谏的人,缺少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当我们听完主人公们的故事,掩卷深思时,我们认为,比一段特殊历史时期"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更具有深远意义的是:只有人民具有高贵的人格,一个民族才能有高贵的精神,一个国家才会有高贵的历史。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对这个真实的故事的披露只能限于目前的程度。我们相信,关于本案及其几位主人公的更全面、更祥实、更精彩的故事将在不远的将来,一个更合适的时候,与广大读者见面。 ☆ 几位主人公现况: 肖远:1992年7月11日刑满释放,被华中师范大学开除公职,于同年去中国南方工作,现任某文化公司总经理。 邬礼堂:1991年10月20日刑满释放,回到两年来已千疮百孔、负债累累的大江研究所,与先期释放的沈治祥、蒋国廉、童崇武、刘汉宜一道共续未竟的事业。 刘丹红:1991年4月25日释放,次年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通过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考试,因"政审不合格",未被录取。此后先后在中国大陆四、五个省市工作,继续她的飘泊生活。 刘汉宜、蒋国廉出狱后被所在地党组织开除了党籍。 (完) 中文简体 http://www.sunrisesite.org/gb/?url=/magazine/yulun 台湾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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